車夫盡管年紀輕輕,卻是維爾迪蘭府的頭把式,唯他一人是名副其實的正式車夫;白天里,他領他們夫婦倆四處游逛,因為他熟悉這兒的大道小徑,晚上,他負責去把信徒們接回府上。需要時,他身邊帶上個“臨時傭工”(由他選擇)。這是個善良的小伙子,樸實,機靈,不過一臉苦相,目光發呆,說明他這人多愁善感。但是,眼下他心緒極佳,樂滋滋的,因他終于如愿以償,為他兄弟在維爾迪蘭府上謀了一個位置,他兄弟跟他一樣,也是個善良的老好人。我們首先穿過了多維爾。翠草茂密的山丘順勢而下,延伸至海邊,形成一片遼闊的牧場,空氣濕潤,飽含鹽份,給牧場帶來勃勃生機,綿延的牧草,長勢茂盛,色彩紛呈,強烈而鮮艷。里夫貝爾小島縱橫,海岸犬牙交錯,較之巴爾貝克,小島之間貼得較近,在我看來,給這片海域增添了新的氣象,看似立體鏡頭。我們經過了一座座小別墅,別墅為瑞士山區木屋形狀,幾乎全被畫家們租用了;接著,我們上了一條小路,路上,幾頭無人看管的奶牛受驚不小,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整整耽擱了十分鐘,之后,我們才又繼續循路沿峭壁而行。“可是,通過不朽之神,”布里肖突然說道,“我們還是再談談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吧;您覺得維爾迪蘭夫人是否已經知道消息?是否有人跟她說過?”維爾迪蘭夫人與差不多所有的上流人士一樣,正因為她需要與人交往,所以誰要是死了,不能再來參加星期三或星期六聚會,或來吃頓家庭晚餐,她便再也不把他們放在心上,一天也想不到他們。既然人一去世,便似未曾存在過,那自然也就不能說此小圈子中死人多于生者,就此而言,所有沙龍的形象與這個小圈子別無二致。但是,為了避免談論死者帶來的懊惱,甚或由于某人的喪事,導致晚餐中斷,造成不快,這是女護主萬萬不能答應的,維爾迪蘭先生往往裝模作樣,似乎信徒去世,令她妻子無比悲哀,為了她的健康著想,不該談論此類事情。再說,他人之死在他看來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意外事故,人生如斯,一了百了,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末日,便驚恐不已,凡是可能與之發生聯系的想法,他一概避免。至于布里肖,他為人善良,被維爾迪蘭先生有關妻子的那番話徹底蒙騙,真的擔心女友獲悉如此悲哀之事,傷心不已。“對,她今天上午什么都知道了。”親王夫人說道,“大家未能瞞住她。”“啊!哎呀呀,”布里肖高聲嚷道,“一個二十五年交情的朋友,打擊該不小!我們中又一個離去了!”“當然!當然,您有什么法子呢。”戈達爾說道,“這種情況總是很痛苦的,可維爾迪蘭夫人是個女強人,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并不那么多愁善感。”“我并不完全贊同大夫的看法。”親王夫人說道,那快速的語流,低沉的音調,看樣子既象生氣,又象在開玩笑。“維爾迪蘭夫人外表冷酷,可內心珍藏著豐富的感情。維爾迪蘭先生告訴我,她非要去巴黎參加葬禮,他好不容易才攔住了她,不得不設法讓她相信,葬禮是在鄉下舉行。”“啊!喔唷!她一心要去巴黎。我完全知道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也許太有心腸了。可憐的德尚布爾!不到兩個月前,維爾迪蘭夫人還在說:‘無論是普朗岱,巴德雷夫斯基,還是里斯萊,在他身邊,簡直無地自容。’那個自我炫耀的尼祿,竟想法子把德意志的科學界愚弄了一番,德尚布爾完全比他更有資格宣稱:Qualisartifexpereo!可是,德尚布爾,他準是在司其神職之時,在貝多芬式的虔誠氛圍中以身殉職;說老實話,我對此毫不懷疑;若公道,這位德意志音樂的主祭師完全有資格在主持大彌撒時謝世。但是,他畢竟是一位以顫音迎接死亡的勇士,作為巴黎化了的香檳人后裔,這位天才的演奏家經常可從自己的血統中發現王室衛隊員的英勇與風雅。”
從我們所處的高度遠遠望去,大海一改巴爾貝克的景觀,不再是高低起伏的山巒,而是別有洞天,險峰山路間,藍灰色的冰川,耀眼奪目的平原脫穎而出,仿佛處在很低的海拔高度。那兒,洶涌的海浪似乎凝固不動,構成了一個個永久不變的同心圈;海面在不覺中變幻著色彩,海灣深處,那片似三角港的地方呈現出鮮奶般的藍白色,一艘艘不見向前航行的小渡輪黑乎乎的,看似落入奶中的蒼蠅。我仿佛覺得世上不可能目睹到比這更為寬廣的景象。然而,每轉一道彎,便添一方景色,待我們到達多維爾入市稅征收處,迄此擋住了我們半邊海灣的山嘴突然凹了進去,在我左側,又一個港灣赫然入目,與方才展現在我眼前的那一海灣一般深遠,但比例一變,美色倍增。處于如此海拔高度,空氣變得新鮮而清純,令我飄飄欲仙。我喜愛維爾迪蘭夫婦;他們給我們派了一輛馬車,在我看來,這是莫大的善行,令人感動不已。我恨不得擁抱親王夫人。我跟她說,我從未見過這般美麗的景色。她聲言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地方更令她喜愛。但是,我清楚地感覺到,無論對她還是對維爾迪蘭夫婦,重要的并非作為游客靜靜觀賞這方天地,而是要在此處準備美味佳肴,招待惹他們喜歡的四方來客,并在此寫信,讀書,簡言之,是要在此生活,態度消極地任此地的美色將他們浸潤,而不是將之作為專心觀賞的對象。
由于車子停靠的地方居高臨下,距海面很遠,從入市稅征收處極目遠眺,猶如從山巔俯瞰,只見一個藍灰色的深潭,幾乎令人頭暈目眩,我打開車窗玻璃;陣陣波濤,浪花四碎,其音清晰可辨,柔和與明晰中蘊含著某種崇高的東西。它就象一種測定標志,打破了我們的習慣感覺,向我們展示,垂直距離可與水平距離渾為一體,與我們大腦習慣表現的相去甚遠;同時顯示了這些距離一旦將天際與我們拉近,便不那么遙遠了;而且對穿越其間的聲音來說,如細浪聲,距離會更縮短,因它需穿越的環境更為清純,難道不是嗎?確實,若從入市稅征收處僅僅后退兩米之遙,便聽不清那海浪聲,然而那高達兩百米的懸崖峭壁并未奪走那柔和、細微、美妙而清晰的聲音。我暗自思忖,面對此景此情,外祖母定會贊嘆不已,無論是自然的還是藝術的任何表現,都會激起她的贊美之情,從其平凡中發現其偉大處。我情緒振奮到了極點,將我周圍的一切席卷而去。維爾迪蘭夫婦派車到車站迎接我們,我為此而感動。我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親王夫人,可她覺得這不過是普通的禮節,我未免夸大了它的份量。我知道此后不久,她曾向戈達爾坦露心跡,說她覺得我為人十分熱情;可戈達爾回答她說,我這人太愛激動,需要服鎮靜劑,打打毛線。我指點親王夫人注意每一棵樹木,每一座小屋,那屋子象要被圓花飾壓塌似的;我讓她欣賞著一切,也恨不得把她緊緊地貼在心口。她對我說,她發現我富有繪畫天賦,說我應該繪畫,而且很奇怪別人沒有向我提出這一點。她承認這地方確實風光秀麗。我們穿過了小寨昂格萊斯克維爾(布里肖告訴我們此山寨叫EnglebertiVilla),寨子高高坐落在小山頂。“親王夫人,您覺得盡管德尚布爾去世,今日的晚宴也一定會如期舉行?”布里肖接著問道,也不想想派馬車接站,我們又已坐在車里,這本身就是個答案。“是的,”親王夫人回答道,“維爾迪蘭先生之所以堅持這次晚宴決不后推,正是為了避免妻子‘懷念’舊人。再說,多少年來,她星期三從未中斷過接待來客,若這樣突然改變她的習慣,豈不讓她受到震動。這段日子,她心情極為煩燥。維爾迪蘭先生為你們今晚前來共進晚餐感到特別高興,因為他知道這可以讓她好好散散心。”親王夫人說道,忘了剛才還假裝從未聽過別人提起過我。“我認為你們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還是什么都別說為好。”親王夫人又添了一句。“啊!您這樣提醒我,做得對。”布里肖天真地說,“我定向戈達爾轉達這一忠告。”車子稍停了片刻,接著繼續前行,可經過村寨時的咯咯車輪聲消失了。原來,我們已經進入拉斯普利埃的迎賓道,維爾迪蘭先生已在石階上方恭候。“我穿上無尾常禮服是對的。”他說道,發現信徒們全都身著無尾常禮服,好不高興。“我的客人都這么雅致。”可是,當我為身著西服上裝表示歉意,他又說道:“噢,這很好。這兒是在朋友之間,大家一起吃頓晚餐。我倒很樂意把我的無尾常禮服借給您一件,可也許不合身。”踏入拉斯普利埃的前廳,為對鋼琴家的逝世表示悼念、布里肖充滿激情地與男主人shakehand,卻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反應。我向主人表達了對這個地方的贊美之情。“啊!那好,您還什么都沒見到呢,我們一定讓您好好看看。您為何就不愿來此住幾個星期?這兒空氣好極了。”布里肖唯恐他的握手之意得不到理會。“哎!那個可憐的德尚布爾!”他說道,可聲音極低,生怕維爾迪蘭夫人就在不遠處。“是可怕。”維爾迪蘭先生答得很輕松。“年紀那么輕。”布里肖繼續說道。維爾迪蘭先生為談論這類無關緊要的事情耽擱時間感到不快,于是給予反擊,聲調急促,伴著一聲尖尖的呻吟,然而它表達的并非悲哀,而是惱怒與不耐煩:“哎,是呀,可您有什么法子呢,我們對此無能為力,憑我們幾句話,并不能讓他死而復活,不是嗎?”說罷,他又和顏悅色,其中不乏快活的勁頭:“哎喲,我的好友布里肖,趕緊把隨身攜帶的物品放下來。我們熬了普魯旺斯魚湯,等不及了。尤其,以蒼天的名義,千萬不要跟夫人提起德尚布爾!您知道,她對自己的內心感受,大多加以掩飾,但她真的得了多悉善感的毛病。噢,不,我向您發誓,當她得知德尚布爾去世的渣息,她都快哭了。”維爾迪蘭先生含譏帶諷地說道。聽他的口氣,仿佛只有得了精神錯亂癥,才會沉痛悼念一位有三十年交情的朋友,此外,大家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他而言,在維爾迪蘭夫婦的永久的結合中,丈夫動輒對妻子評頭論足,妻子動不動惹丈夫生氣,是難免的。“若您跟她提起,她準又會弄出毛病來。支氣管炎好了才三個星期,真不幸。遇到這種情況,就得由我護理病人了。您明白,我剛不久才擺脫了那倒霉的差使。在您心底,您愿意怎么惋惜德尚布爾的命運都行。心里盡管去想,但不要說。我很喜歡德尚布爾,可您不能責怪我更愛自己的妻子。喲,戈達爾來了,您可以去問問他。”不錯,戈達爾心中有數,一位家庭醫生,自然善于提供諸多的小方便,比如勸告人們不該抑郁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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