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縵堂菊話
(清)會稽李慈銘莼客(撰);東莞張江裁次溪(纂)
同治二年五月十四日己未:上午薄晴,下午陰。章秋泉、來德甫、芝友來邀,至四雅軒聽四喜班。晚至時豐齋,德甫招添才,芝友招添寳,予招芝儂侑酒。予不近歌郎、不聽樂部幾兩年矣。前月偶一聽戲,舊識諸郎翩然入座,皆詢予以何日至京。足見溫岐狎游,久入散愁之侶;順郎話舊,誰知熟魏之名。陽五已成古人,方朔真為大隱。今日為德甫所脅,遂亦暫續昔歡。添寳、添才皆出初覿。添寳為心寳之弟,香名〈口參〉今。然兩稔以前梨園花第,固無此人也。初更酒散,余興盎然。近來客中之樂,可首屈者矣。
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癸未:晴,有風。上午詣德甫,遂偕劉慈民舍人、譚研孫工部同至三慶部,聽四喜部芷儂、芷秋演《獨占》。情態極妍,尚有舊院承平風韻。晚從德甫飲毓興居。予呼芷秋,德甫呼添財,慈民呼芷儂佐酒。夜從德甫、慈民、研孫飲添財家。予呼芷儂、慈民呼新寳;又有秀蘭、蘭生、三元諸郎及江西不識姓名者三人,同座行觴枚戰。吳語依人,三年來無此痛飲局也。夜分后歸。
七月初十日戊申:晡后出,赴飲。招芷秋,久不至,及罷酒始來。予頗怪之,略不顧接。芷秋掩抑通辭,玉容寂寞,告予以頃飲龍樹寺,見君一紙,即驅車歸。道濘,行又不得速。甫及家,聞君車已駕,亟踉踉來。因舉屧視予曰:街泥已污絇矣。予轉益憐之,與從容小坐而別。自惟此等嗔癡,有何真妄?顧眉間化佛,不離蕉樹之身;指上豎禪,未絕藕絲之痛。桃花有影,明月無香。帶水拖泥,只博合眼一笑而已。
十六日:下午,詣三慶園聽戲。座客踏肩,甚不可耐。晚飲裕興園,招芷秋。夜歸,月明如晝,清綺有秋色矣。
二十三日辛酉:晴。出城詣廣德樓,偕陳蓮峰、殷實疇聽戲。摩肩踏臂,嘈雜不堪。予初獨據一席,坐未幾,芷秋來。予斂膝容之,歷一時許。有舊識賤工名梅午者,亦至左右夾我,扇不得搖,熱汗交下。此亦王弇州所謂與君說苦君不信者也。
九月初三辛丑:晴。夜飯后,朱厚齋邀飲,曲中予招玉鳳、梔卿,蓋不見三年矣!玉容漸老,猶有余妍,不免稍回芳芷之情,再結紅梔之愛耳。
同治四年正月十四庚戌:晴。寒夜,周文俊兵部邀同其群從文杰解元、麟圖工部及允臣兄弟,宴于景和堂蕙仙家。予招芷秋。又有蒨云、芷儂、梅五諸郎,擫笛征歌,三更而罷。芷儂見予若不相識,終席冰襟不交一言。芷秋失座歡,齦齦有辭。此輩周旋固亦甚難耳。
同治九年八月十九日:上諭:御史秀文奏請嚴禁賣戲一摺,京師內城地面向不準設立戲園,近日東四牌樓竟有太華茶軒,隆福寺胡同竟有景太茶園,登臺演戲,并于齋戒忌辰日期公然演唱。實屬有干例禁,著步軍統領衙門嚴行禁止。
同治十三年八月十五日:錢秋菱來叩節。秋菱,名青,小字桂蟾。貌不揚,而按曲妍靜。能作小行書,有魏晉人風格,人亦閑雅。潘星丈、紱丈及秦宜亭皆極賞之。今年三月,諸同年燕集安徽館。秋菱演《驚夢》一出,趙桐孫嘆為僅見。予曰:君未見沈芷秋耳。若令比執,不止拔茅棄旌矣。然潘鳳洲遂因此惑之。其人亦頗知親文士,近日都伶之秀出者也。
光緒二年九月二十五日:余性浮動,少喜觀劇,三十以后深戒此事。比年在都,未嘗過問。近日強作游戲,自十九日至昨日,竟至六出不厭。雖以同人固要,情好媻娑,非可得已,然桑榆之景,漸近西山。入夏以來,十旬九病,近方少愈。怠荒已多,猶復不惜寸陰作此兒戲。過庭之訓,老未知悛。通計今年廢經失業,學之無成亦可知矣。書此以志自訟,非敢分過友朋。
光緒三年三月初五日:作片招秋菱來。以聞霞芬昨日喪其父,贈以洋銀六圓,屬秋菱轉致之。
四月初三日:傍晚,梅卿邀飲豐樓。同車往。座有潘伯循、仲彝、秋伊、弢夫、子宜、心云等諸君。余招秋菱、霞芬。霞芬以明日赴妙峰山燒香,屬其代為姬人禱疾,自書香板付之。二更時歸。夜露,晦,風寒如深秋【付秋霞車飯四千】。
初七日壬辰:午前答拜殷萼庭兄弟,即出城赴天寧寺之集。到者鮑益夫、史寳卿、汝翼、彥清、心云、少筼、子縝、云門、子宜、孫仲容兄弟,及仲彝、弢夫,賓主共十四人。余招秋菱、霞芬。酒邊左史,小寄閑情。老輩風流,賢者不免。今者衣冠掃地,爭事冶游。樂部人才,亦以日劣,風會頹靡,蓋與翰林不殊。其酒肉貴游,風塵熱吏,皆改趨北里,恣狎淫倡,揮霍之余,偶亦波及。而冷官朝隱,舉子計偕,往往托興春游,陶情夏課,酒罏時集,燈宴無虛,清濁不分,流品遂雜。其惑者,至于遍征斷袖,不擇艾豭,妍嗤互濟,雌雄莫辨。其稍知自愛,謬附鐘情。如江夏彭侍郎視學江左,歲以千金寄黎艷儂。丹徒楊大理得視學安徽之命,即遍許諸郎厚分囊橐。而四川臬使、江西李布政,去年退職至都,皆徹夜笙歌,揮金鉅萬。太和張京兆蒞治神都,亦復輕齎時出。其下此者,益無論焉。余以冗官病廢,勞心著述。同人過愛,時以食酒相邀,冀為排遣。雖甚勉強,偶亦追從。秋、霞兩郎,實所心賞。杖頭稍足,花葉時招。而魑魅喜人,蜉蝣撼樹,遂疵瑕頹叔,瘢垢魯男,增飾惡言,快弄利口。其相愛者,復勸泯其事跡,隱厥姓名。豈知野馬滿空,何傷白日;雜花亂倚,奚病孤松?既為之矣,諱之何益。若夫同集之友,所眷各殊,或隱諱于家庭,或嫌疑于風影,其下伎之名字,亦羞污于簡編。故一概略之,非每集所召止此二人焉。特發其凡于此。傍晚歸。
五月十九日:梅卿邀晚飲豐樓,固辭不得。余近來蹤跡屢在酒家,或以惜別媻娑,或以寓情陶寫,然十之七八強作應酬。憩日疲神,多非得已。縮三旬之舉火,求一刻之暫歡。志士之悲懷,寒人因而霣涕者矣。今夕招霞芬,坐間戲語子宜、心云,此非靈均香草,實為莊生寓言,視之如涂車芻靈可也。
八月二十日:晚,赴心泉及張霽亭府尹景和之招。是日,梅蕙仙生日也。坐客甚雜,無憀之甚。少筼、云門兩遣人邀飲豐樓,遂驅車往招霞芬、秋菱。酒散后,詣景和以錢二十千為蕙仙壽。
冬十月二十日:為秋霞書楹帖撰聯句云:秋樹齊芬,獨讓幽桂;菱花并影,雙照圓蟾。
光緒五年三月初八日:為霞芬書楹聯兩聯。一云:霞呈寳鏡雙花靄,芬染銀鑪百福云。首尾藏其名字也。一云:綠鸚款語宜春榭,玉燕新巢稱意花。切其新居也。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詣同樂園赴竹筼觀劇之約。四喜部演《雁門關》,諸色皆佳。又演《甲子圖》燈戲。蓋今年劇場以此日畢,故爨演極盛,兼寓吉祥以娛人也。
光緒七年元旦:去臘都中四喜部新制《貴壽圖》,演汾陽見織女事。燈辨絢爛,而色目不佳,科爨俱惡。惜無以昆曲曼聲寫之者,即演其大歷初入朝,代宗詔宰相、仆射、度支、侍郎、京兆尹五人,各出錢三十萬共宴私第,內侍魚朝恩出羅錦二百匹為纏頭費一事。魚龍百戲,盡可登場;珠翠千行,皆當選色。亦足令人色舞也。
三月二十六日:午,由地安門外繞十剎海過。見楊柳成行,湖光如鏡,睠顧久之。出西直門,是日有云埃,不得見西山新翠。抵極樂寺,霞芬偕其婦已先至。海棠正好,梨花已苓。人影花光,侔鮮妃艷。遍游寰宇,涉歷山池,亦是人生極樂矣。
閏七月七日:邸鈔上諭:御史丁鶴年奏:內城茶園違禁演戲,請飭嚴禁一摺。據稱:“內城丁字街十剎海等處,竟敢開設茶園,違禁演戲,殊屬不成事體。著步軍統領八旗都統,即行查明,嚴禁毋稍寬縱。”按:十剎海演劇,恭邸子貝勒載澄為之,以媚其外婦者。大喪甫過百日,即設之。男女雜坐內城,效之者五六處,皆設女座。近聞辨飾爨演,一無顧忌。載澄所眷,日微服往觀,惇邸欲掩執之。故恭邸諭指鶴年疏上,即日毀之外城,甫開茶園,一日亦罷。
光緒八年十一月初七日;孺初來,敦夫來。是日,四喜樂部頭梅蕙仙出殯廣慧寺,聞送者甚盛。下午,偕兩君出大街,至其門首觀之,則已出矣,遂雇車歸。蕙仙,名巧齡,揚州人。以藝名喜親士大夫。余己未初入都時,曾一二遇之友人坐上,未嘗招以花葉。及今二十余年,邂逅相見,必致殷勤。霞芬,其弟子也。余始招霞芬,蕙仙戒之曰:此君理學名儒也,汝善事之。今年夏,余在天寧寺招玉仙。玉仙適與蕙仙等群飲右安門外十里草橋。蕙仙謂之曰:李公道學先生,汝亦識之,為幸多矣。此曹公議遠勝公卿,然余實有愧焉。自孝貞國恤,班中百余人失業,皆待蕙仙舉火。前七月七日,驟病心痛死。其曹號慟奔走,士夫皆嘆惜之。蕙仙喜購漢碑,工八分書,遠在其鄉人董尚書之上。卒年四十一。蕙仙后更名芳,字雪芬。
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初三日:是日,復覺不快,雜閱詩曲以自遣。洪稗畦《長坐殿》傳奇,爨演科白俱元曲當家。詞亦曲折盡情,首尾完密,點染不俗。國朝人樂府惟此與《桃花扇》足以并立。其風旨皆有關治亂,足與史事相稔,非小技也。《桃花扇》曲中時寓特筆,包慎伯能知之而未盡,其序及評語皆東塘自為之。不過借侯朝宗為楔子,以傳奇家法,必有一生一旦,非有取于朝宗也。其于史道鄰、黃虎侯,雖寫其忠,而皆不滿。故于史之解哄、哭師,皆極形其才短;于黃口中時及田雄,明其養賊而不知。高杰、左良玉并不足言。而杰之死最可惜;良玉之死實非叛。兩人皆南都興亡所系,寫之極得分寸。馬、阮之惡極矣。然非降我朝而致死。夏氏《幸存錄》之言非妄,故《全謝山外集》亦辨之,非開脫巨奸也。東塘傳其死亦核,且深得稗官家法。惟言袁臨侯之從左起兵,以黃樹為末色,以鄭妥娘為丑色,皆未滿人意。然傳奇亦不得不然耳。《長生殿》寄托尤深,未易一二言之。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