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蘭古爾站上車進入我所在車廂的人中,有薩尼埃特,以前,他曾被其表兄福什維爾擠出維爾迪蘭家,如今又回到了他們中間。用社交生活的觀點看,他的缺陷——盡管也有一些優良品質——跟戈達爾過去的缺點有點類似,膽小怕事,渴望討人喜歡,但卻勞而無功,一事無成。可是,生活卻給戈達爾披上了冷峻、傲慢、嚴肅的外表(在維爾迪蘭家則不然,當我們置身于熟悉的環境,往昔的時光每每給我們起到暗示的作用,由于該作用的緣故,他幾乎依然故我,至少在他的病人中間,在醫院值班,在醫學科學院工作時如此),當他面對俯首貼耳的弟子,滔滔不絕大做文字游戲,這種外表格為突出,倘若說生活在今日的戈達爾和往昔和戈達爾之間挖掘了一條真正的鴻溝的話,那么恰恰相反,薩尼埃特身上的諸多缺點始終存在,他越想改正,缺點便越明顯。他感覺到自己經常惹人生厭,誰也不聽他說話,遇到這種情況,他不是象戈達爾那樣采取對策,放緩說話速度,顯示出尊嚴的神態,以吸引注意力,相反,他不僅拿出一副打趣的口吻,極力想讓人原諒他言談過分一本正經,而且還加速語流,可有可無的話一帶而過,滿嘴縮略詞,以便在說正經事時顯得不那么羅唆,而是更親切些,然而,最終卻弄得誰也不明白他說些什么,象是嘮叨個沒完沒了。他的自信也與戈達爾的有別,戈達爾的自信往往使他的病人不寒而栗,若有人當那些病人的面吹噓戈達爾在社交場合如何彬彬有禮,他們便會回擊:“當他在診所接待您,您處在亮處,他逆光瞪著兩只刺人的眼睛時,那可不再是同一個了。”這種自信并蒙騙不了人,人們感覺得出它遮蓋著過分的怯懦,不費吹灰之力,就足以使之消失。而薩尼埃特呢,朋友們總責備他過分懷疑自己,確實,他常以小人之心揣度他人,看見他們輕而易舉便可獲得成功,而他卻始終被拒之門外,因此,每當他開口說什么事時,總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說這件事如何荒誕不經,擔心一本正經的神態無助于自吹自擂。有時,他擺出一副樣子,堅信自己要說的東西肯定滑稽,別人抬舉他,都靜下聲來。可他說的卻平淡無奇。偶爾,哪個好心腸的賓客報以稱道的一笑,給薩尼埃特私下送去幾近秘密的鼓勵。并偷偷地將此番鼓勵送至對方,而不引起眾人的注意,就象有人悄悄地塞給您一張票子。可誰也不去承擔責任,哈哈大笑,冒險公開表示贊許。故事講完后毫無反響,薩尼埃特甚為遺憾,過了很久之后,他還獨自呆在那兒對自己發笑,仿佛在為自己品嘗故事中的喜悅之情,并裝模作樣,似乎感到獲得了足夠的樂趣,而其他人卻毫無感受。
至于雕塑家茨基,之所以這樣稱呼他,是因為他的波蘭名字難叫,也因為自他在某個上流圈子生活后,便假扮出一副樣子,似乎不愿意與他的那幫親戚混為一談,他的親戚都很有身價,但有那么點兒令人討厭,而且也太多。如今,他年紀四十有五,相貌丑陋,但卻仍然保留著過去的某種淘氣勁頭和想入非非的任性,在十歲之前,他一直是社交界最為迷人的神童,為貴夫人們所寵愛。維爾迪蘭夫人認定他比埃爾斯蒂爾更富于藝術才華。再說,他與埃爾斯蒂爾純粹只是外表相似而已。但正因為這樣,埃爾斯蒂爾一見茨基的面,便對他深為反感,就好比遇到了與我們有著相似短處的人,他們身上暴露出了我們早已改正的短處與缺陷,令我們很不愉快地回憶起昔日的模樣,在我們以如今這種形象出現之前,在某些人眼里我們很可能是另一副模樣,與那些與我們迥異的人相比,這種相似的人往往更讓我們反感。但是,維爾迪蘭夫人認為茨基比埃爾斯蒂爾更具個性,因為無論對哪門藝術,茨基都可以輕易入門,她堅信如果他不那么懶惰,那就可將此能力發展成才華。即使懶惰,這在女護主眼里也成了一種天賦,因為懶惰是勤勞的對立物,而她認為勤勞是毫無才氣之人的品質。茨基作起畫來隨心所欲,如在袖扣或門頭飾板上畫畫。他唱起歌來,用的是作曲家的嗓子,到輕奏的樂段處,他給人以管弦樂隊在演奏的印象,倒不是因為他唱技精湛,而是因為他用假嗓子唱出低音,表示手指彈奏減弱,從而指明此處為短號吹奏,且用自己的嘴巴擬音模仿。他說話時專撿讓人信以為好奇的詞語,恰好比他發出的“嘭”的一聲,延長用力彈奏的和弦,以使人感覺出銅管樂器;他自以為聰明過人,可他的種種思想歸納起來,實際上只有兩三條、而且都極端浮淺。他對自己古怪任性的名聲感到煩惱,拿定主意,要顯示出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講究實際的人,由此而自鳴得意地故作記憶準確,見多識廣,但無不是虛假的,因為他沒有記憶力,獲悉的消息又總不確切,所以結果是糟上加糟。倘若他如今還只是九歲,滿頭棕色卷發,開著花邊高領,腳踏小紅皮靴,那他搖頭擺尾,伸脖投足,可能倒還可愛。他與戈達爾及布里肖到達格蘭古爾車站后,時間還早,便讓布里肖一人呆在候車室,外出轉一轉。戈達爾想回車站去,茨基回答說:“不急。今天不是地方小火車,是省里的火車。”見如此細微的準確性對戈達爾起到了作用,茨基高興極了,隨即自我表白,添上一句:“哎,因為茨基酷愛藝術,因為他搞泥塑,所以大家都以為他不實際。誰也不比我更了解這條線路的情況。”他們還是回頭往車站走去,突然,戈達爾發現了正到站的小火車在冒煙,他啊地一聲,嚷叫起來:“我們只得拼命跑了。”他們確實勉強才趕上,地方火車和省里火車的差別只不過存在于茨基的腦中。“公主不在火車里?”布里肖聲音顫抖地問道,兩片碩大的眼鏡熠熠發光,象是喉科醫生系在額頭用以探照病人喉嚨的反光鏡,仿佛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了教授的眼睛,也許是他極力協調視力與眼鏡的緣故,哪怕在最不微足道的時刻,那兩片眼鏡似乎也極度聚精會神,堅持不懈地凝視著自身。再說,疾病漸漸奪去了布里肖的視力,從而向他展示了視覺的美,正如我們非得下決心扔掉某件物品,比如決意當作禮品贈與他人,方會好好看看這件物品,為之惋惜,贊嘆。“不在,不在,公主送維爾迪蘭夫人的客人到梅恩維爾去了,他們乘的是巴黎的火車。維爾迪蘭夫人到圣馬爾斯有事,也許就跟公主在一起,這并不是沒有可能!要是她象這樣跟我們一道走,大家在路上結伴同行,那該多誘人。到了梅恩維爾,可要留心,要好好注意!啊!這沒關系,可以說我們險些沒趕上火車。當我瞧見火車,都嚇呆了。這就叫作在最適當瞬間趕到。要是我們錯過了火車,您瞧會怎么樣?要是發現接人回去的馬車里沒有我們,維爾迪蘭夫人會怎么樣?那場面!”激動得尚未靜下心來的大夫又添了一句,“這可是一次非凡的游逛。哎,布里肖,您覺得我們剛才忙中偷閑,小游一番,怎么樣?”大夫帶著幾分自豪感問道。“毫無疑問,”布里肖回答道,“若你們沒趕上火車,那就會如已故的維爾曼所說,準是糟糕透頂,讓人笑話!”開始幾分鐘,我被這些素昧謀面的人分散了注意力,可突然間,我回想起了戈達爾在小娛樂場舞廳跟我說的那番話,仿佛一節無形的鏈環將某個器官和記憶中的形象連接在一起,阿爾蒂娜和安德烈乳房貼乳房的鏡頭刺得我心頭劇疼。疼痛沒有持續多久:自從前天我女友向圣盧主動獻媚,在我心頭激起新的嫉恨,忘卻了先前的醋意之后,阿爾貝蒂娜可能與別的女人發生關系的想法在我看來似乎再也不可能存在了。我就象那些以為一種癖好必定排斥另一種癖好的人一樣天真。在阿朗布維爾站,因車子擁擠不堪,一位身著藍布衫,持三等車廂車票的農夫進了我們的包廂。大夫見已不可能讓公主與自己同行,于是喊來了列車員,亮出一家大鐵路公司的醫生證,硬逼車站站長把農夫趕下車。薩尼埃特生來膽小怕事,這場面叫他不忍目睹,驚恐不安,以致剛見事情鬧開,因站臺上農民人多勢眾,他便擔心事態發展,鬧到扎克雷農民造反的地步,于是假裝肚子疼,且為了避免他人可能譴責他在大夫的粗暴行徑中負有部分責任,悄悄上了過道,佯裝去找被戈達爾稱為“leswaters”的地方。那地方沒找著,他便在小火車的另一盡端獨自觀賞風景。“先生,若您在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是初次露面,”布里肖對我說道,極力想對一個“新成員”顯示其才華,“那您準會發現世上再也沒有別的地方比在她那兒更能感受到如同某個新詞創造家所說的‘生活的溫馨’,那些新詞創造家創造了許多以‘主義’結尾的詞,如涉獵主義,不在乎主義等等,這在我們那些專趕時髦的人中間十分流行,我是想指塔列朗親王先生。”每當他提及過去的那些貴族大老爺,他覺得在他們的封號之后加上先生兩字既風趣又獨具“時代色彩”,于是便稱呼什么拉羅什富科公爵先生,德·雷茲紅衣主教先生,他時不時還稱:“那個‘拼命鬼’德·貢迪,那個‘布朗熱分子’德·馬西亞克。”當他說到孟德斯鳩,那他決不會忘了稱呼他為“德·孟德斯鳩‘次席院長’先生。”一個風趣的上流人士本應對這種散發著學究氣的賣弄感到惱火。但是,在上流人士完美無瑕的言談舉止之中,當談及某個親王時,恰也有某種賣弄,顯示出另一種等級的存在,如在威廉的名字之后必加“皇帝”兩字,對殿下說話需用第三人稱。“啊!這一位,”談到“塔列朗親王先生”時,布里肖繼續說道,“必須向他脫帽致敬。他是位先輩。”“那是個誘人的圈子。”戈達爾對我說道,“您可以一飽眼福,因為維爾迪蘭夫人并不唯我獨尊:那兒有象布里肖那樣杰出的學者,有顯赫的貴族,如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她是一位俄國貴夫人,歐多克西大公夫人的好友,歐多克西大公夫人在不接待任何來訪的時候,唯獨接待她。”確實,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早已不受歡迎,歐多克西大公夫人不愿在府上有賓客的時候讓她撞上門來,于是便允許她在大清早入門,此時,殿下身邊沒有別的朋友,不然,無論是她的朋友遇到親王夫人,還是親王夫人見到她的朋友,雙方都可能會不愉快或尷尬。三年來,謝巴多夫夫人象個指甲修剪師傅,一離開大公夫人,便直奔維爾迪蘭夫人府上,此時,維爾迪蘭夫人醒后才不久,進了她家門,謝巴多夫夫人便再也不離她的左右,可以說親王夫人的耿耿忠心遠遠超過布里肖,盡管布里肖每逢周三必到,從不間斷,并自得其樂,以為自己在巴黎就象夏多布里昂在奧布瓦修道院,給自己造成一種印象,身置鄉村,就好比“德·伏爾泰先生”(他稱呼時總帶著文人的狡黠與自得)生活在德·夏特萊夫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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