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阿爾貝蒂娜,我不能說她在娛樂場或在海灘的某個地方與哪位年輕姑娘有什么過分放肆的舉動。我甚至覺得她舉止行為過分冷漠,過分謹小慎微,顯得不僅僅是一種良好的教養,而象是狡猾的伎倆,目的在于消除他人疑心。比如對某某少女,她會冷漠、敷衍而又不失分寸地扯大嗓門回答道:“對,我五點鐘左右去打網球,明晨八點左右去洗海浴。”說罷,她會立即離少女而去——可她臉色非同尋常,故意聲東擊西,看樣子象是約會,或者不如說低聲約定之后,故意大聲說上這么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以“遮人耳目”。然而過不了多久,我便發現她騎上自行車,飛速行駛,令我頓生疑團,猜想她準是去與那位剛才幾乎沒有怎么答理的姑娘幽會。
有時,當哪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在海灘邊下車,阿爾貝蒂娜最多也不過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她往往緊接著作一番解釋:“我在看浴場上方新插上的旗幟。他們該多破費一點。另一面旗已經夠寒酸了。可我覺得這一面更失體面。”
一次,阿爾貝蒂娜打破界限,一改那副冷冰冰的神態,弄得我倍感悲傷。她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煩惱不安,是因為她要去會她姨母的一位女友,此人“行為不端”,時不時上邦當夫人家小住兩三天。阿爾貝蒂娜很客氣,曾向我保證再也不與她打招呼。可當這位女人來安加維爾時,阿爾貝蒂娜對我說:“噢,您知道她上這兒來了。是別人告訴您的?”仿佛是想向我表白她沒有偷偷摸摸去見過她。有一天,她又跟我提起這件事,說罷補充道:“對,我在海灘上遇見了她,我經過時與她幾乎擦肩而過,故意撞了她一下。”當阿爾貝蒂娜跟我說這些時,我腦中想起了邦當夫人的一句話,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當時,邦當夫人當著斯萬夫人的面,向我數落她外甥女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無禮,仿佛在贊頌一種優良品質似的,還告訴我,說阿爾貝蒂娜如何溪落我不知其姓名的官員的妻子,恥笑她父親當過廚房小學徒。但是,我們心愛的女子的某一句話不可能永久地保持其純潔無瑕的狀態;它會漸漸變質,腐爛。一兩個夜晚之后,我腦中又浮現出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這次,在我看來,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不再是我當初認為其中所表現出的不良教養,對此,阿爾貝蒂娜反而常引以為驕傲——這只能令我付之一笑——而是別的因素,甚或阿爾貝蒂娜壓根兒就沒有明確的目的,只是想刺激一下那位夫人的器官,或不懷好意,想提醒對方注意先前也許欣然接受過的某種主張,這才飛快地與那位夫人擦肩而過,也正因為是當眾所為,阿爾貝蒂娜心想我或許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想搶先作個說明,以免引起不良的解釋。
盡管如此,我的妒心將很快平息,那是阿爾貝蒂娜可能愛著的那些女人激起的嫉妒之心。
我和阿爾貝蒂娜來到了地方經營的巴爾貝克小火車站。因天氣惡劣,我們由旅館的公共馬車送至車站。離我們不遠處,站著尼西姆·貝爾納先生,他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腫。近來,他瞞著“阿塔莉”合唱隊的那位小子,偷偷與附近農莊的一個小伙子往來,這家農莊相當興旺,叫做“櫻桃樹之家”。小伙子紅紅的臉膛,形容粗魯,腦袋活象一只大番茄。他的孿生弟弟也長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番茄腦袋。這對雙胞胎長相酷似,難分你我,仿佛大自然一時實現了工業化,生產出了一樣規格的產品,這對旁觀者來說,確實不乏美妙之處。不幸的是,尼西姆·貝爾納先生觀點迥然不同,認為他倆只是外表相似而已。番茄二號專愛與太太們廝混淫樂,達到了瘋狂的地步;而番茄一號則并不討厭接受某些先生的情趣,盡管有失尊嚴。然而,每當貝爾納先生回想起與番茄一號共度的美好時光,由于條件反射,心頭便直癢癢的,忍不住又去“櫻桃樹之家”,但是這位猶太老人眼睛近視(不過并不因為近視就必然將兩兄弟搞混),無意中竟扮演起安菲特律翁的角色,面對孿生弟弟,問道:“今晚相會好嗎?”他總免不了狠狠地挨上“一頓揍”。甚至在當天同桌用餐時,又重演了他挨揍的場面,怪,他對番茄兄弟,甚至對可食用的番茄產生了極度的反感,以致每當他在大旅店聽到身邊有客人要番茄時,便小聲對他說:“先生,我與您素昧平生,請原諒我冒昧與您說話。我剛才聽到您點了番茄,今天番茄可全都是爛的。我告訴您,這是為了您好,反正與我無關,我從不吃番茄,”陌生客人激動地向身邊這位仁慈、無私的先生道謝,喊來跑堂,裝模作樣,象是改變了主意:“不,說定了,不要番茄。”埃梅把這一幕看在眼里,暗自發笑,心想:“好一個老奸巨猾的貝爾納先生,竟然使點子讓人把訂的菜換了。”貝爾納先生在等著晚點的火車,由于眼睛被打得又青又腫,他故意避開,沒有向阿爾貝蒂娜和我道安。我們倆正求之不得,避免跟他搭腔。然而,正當我們不可避免要打個招呼時,一輛自行車向我們飛沖而來。電梯司機跳下車子,上氣不接下氣。原來,我們剛剛離開旅館不久,維爾迪蘭夫人來了電話,邀我兩天后去吃晚飯;其中的原因,下面自可看到。電梯司機一五一十,將來電話的細枝末節全都如實說了一遍,然后離開了我們,那勁頭就象某些民主“雇員”,裝出一副樣子,仿佛與資產者保持著相互獨立的關系,但其實,他們中間建立了服從與被服從的原則,只聽得電梯司機補充了一句:“因為我上司的關系,我得趕緊回去。”意思是說,若他遲遲不歸,門房和車夫會不滿意的。
阿爾貝蒂娜的女友們全都外出了,需要一段時間。我想讓阿爾貝蒂娜開開心。即使可以假設,她會為獨自與我在巴爾貝克共同度過每日下午的時光感到些許幸福,可我心里清楚,幸福是決不會任人全部占取的,而且阿爾貝蒂娜尚處于不諳世事的年齡(有的人永遠跨越不了這個年齡),尚未領悟到,幸福難以十全十美,其原因并不取決于施予幸福的一方,而在于感受幸福的一方,因此,她有可能會令我產生新的欲念,再次探尋她失望的原因所在。相比較而言,我更樂意她把失望歸咎于環境,歸咎于經過我精心安排的環境,因為這種環境不容我們倆輕易單獨相會,同時又妨礙她獨自去娛樂場,去海堤。就說這天,我要去東錫埃爾見圣盧,請她陪我同行。可是,我卻又勸她去作畫,以前,她曾學過繪畫,我出于同樣的目的,不要讓她閑著了。一忙起來,她就不會考慮她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了。我也很樂意經常攜她去維爾迪蘭或康布爾梅家吃晚飯,這兩家人也許也樂意接待我舉薦的女友,可我每次領她去之前,都必須首先有把握普特布斯夫人肯定還未光臨拉斯普利埃。我并非足不出戶就可將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因我事先獲悉兩天后阿爾貝蒂娜得陪姨母去郊外,于是抓緊機會給維爾迪蘭夫人發了地封快信,問她能否在周三接待我。若普特布斯夫人在那兒,我將想方設法見一見她的侍女,弄清楚她是否有來巴爾貝克的危險,如果確有這種可能,就要弄清是什么時間,以便到那一天把阿爾貝蒂娜支得遠遠的。地方經營的小鐵道建了回轉線,當初與外祖母乘坐時,回轉線還沒有影子,可如今,鐵道一直通到了東錫埃爾—拉古比爾,那是一個大站,許多重要的列車都從該站發車,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巴黎來的那列快車,我當初來看望圣盧以及回家乘的就是這趟車。可是,由于天老爺作怪,大旅店的公共馬車把我和阿爾貝蒂娜送到了“巴爾貝克—海濱”小火車站。
小火車尚未到站,可已見它在行進途中釋放的縷縷青煙清閑自在地悠悠飄忽,接著象一朵幾乎靜止的云彩,全憑自身的力量,慢騰騰地攀登克利克多懸崖的綠色陡坡。由青煙開道并掌握垂直方向的小火車終于緩緩地開過來了。乘車的旅客紛紛向旁邊退去,給火車讓道,可一個個不緊不慢,知道與之打交道的是一位性格溫厚,幾乎通人性的行者,它受到司機強有力的控制,聽從站長寬容的信號的指揮,就象一輛新手騎的自行車,不會冒險去撞人,人們想它在哪兒停,就會在那兒停。
正是因為我去了快信,維爾迪蘭家才打來了電話,此信去得正巧,因為星期三(兩天后便是星期三)是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盛大晚宴的日子,無論在拉斯普利埃還是在巴黎都是如此,可我對此卻不知道。維爾迪蘭夫人舉辦的并非“晚宴”,而是“星期三”。星期三是藝術之作。維爾迪蘭夫人深知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與此相同的星期三,盡管如此,她還在自己的各個星期三之間輸入細微的色彩差異。“這個星期三不如上一個,”她常說,“可我相信下一個星期三將是我有生以來辦得最為精彩的一個。”有時,她也承認:“這個星期三自愧不如以往的。不過,下個星期三我要讓你們大吃一驚。”在巴黎居住季節的最后幾個星期,女主人行將出發去鄉村度假之前,動不動就宣布星期三要停辦了。這成了她刺激忠實信徒們的良機:“只剩下三個星期三了,只剩下兩個星期三了。”她宣布道,那語調好比宣布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您千萬不要放棄下一個收場的星期三。”但是,收場是假,因為她又往往通告大家:“現在,再也沒有正式的星期三了,這是本年度的最后一個。不過,星期三我還在這兒。我們大家一起歡度星期三;誰知道呢?知己之間小聚的星期三,也許是最愉快的。”在拉斯普利埃,星期三必然受到種種限制,由于有朋友路過,就得邀請他在這個或那個晚上來作客,所以幾乎天天都過星期三。“我記不太清被邀的客人的姓名,可我知道有卡芒貝爾侯爵夫人。”電梯司機對我說。我們有關康布爾梅的解釋并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徹底取代卡芒貝爾這一古老的名字在他記憶中的位置,每當他因回憶那個難記的姓氏感到為難時,卡芒貝爾一詞那通俗而又意味深長的音節便前來搭救年輕的店員,并立即受到他的喜愛,被他重新采納使用,而這并非由于他生性懶惰,就象成了老習慣,難以根除,而是因為這幾個音節滿足了邏輯和簡明的要求。
我們加快步子,想占個空包廂,以便整個旅途中我可以親摟阿爾貝蒂娜。可我們未能如愿以償,無奈進了一間分隔的小車廂,里面已經坐了一位老太太,面孔又大又丑又老,一副男子相,可身上穿著花里胡哨的衣裳,正在閱讀《兩個世界評論》。盡管她俗不可耐,可一舉一動,處處顯得自命不凡,我揣摩著她有可能屬于哪個社會階層,聊以消遣。我很快作出結論,這女人十有八九是哪家大妓院的老板娘,是個外出為妓女拉客的鴇母。她的形容舉止在高聲地宣布這一點。我在此之前竟然還不知這些太太還讀《兩個世界評論》呢。阿爾貝蒂娜訕笑著向我指了指她,眼睛少不了眨動幾下。那位太太神氣活現,可我心里卻一直掛念著第二天的事,我將應邀去小火車的終點站,到聞名遐邇的維爾迪蘭夫人家作客,在其中的一站,羅貝爾·德·圣盧等著我,要是再走遠一點,我還可以到費代納小住數日,定會給德·康布爾梅夫人帶去莫大的歡樂,一想到這些,我的雙眼禁不住閃爍起譏諷的目光,打量著這位自視甚高的太太,她似乎以為,憑她那身考究的服飾,帽上飾著羽毛,以及那本《兩個世界評論》自然成了大人物,比我要更舉足輕重。我希望這位太太在車上呆的時間不要超過尼西姆·貝爾納,起碼在圖丹維爾下車。但事與愿違。列車在埃格勒維爾停下,但她還坐著不動。列車過了蒙特馬丁海濱站,巴維爾—拉班加爾站,又過了安加維爾站,她仍然坐著,當車子離開了東錫埃爾前一站圣費里舒時,我再也不管那位太太,開始跟阿爾貝蒂娜又摟又抱。在東錫埃爾,圣盧已在車站恭候。“沒有比見您一面更難了。”他對我說,因他住在嬸母家,我的電報剛剛才收悉,未能事先安排時間,所以只能給我一個小時。不幸的是,這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實在太漫長了!原因是一下火車,阿爾貝蒂娜就只注意圣盧。她不跟我交談,若我找她說話,她勉強作答,當我挨近她,她便把我推開。相反,她對羅貝爾總是笑瞇瞇,煞是誘人,跟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還與他帶來身邊的小狗玩耍,逗弄時,還故意觸碰一下主人。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第一次讓我親摟時,我曾會心一笑,感激我這位素昧平生的誘色者引起了她心中如此深刻的變化,極大地簡化了我的任務。但如今,我想到他就心懷恐懼。羅貝爾興許意識到阿爾貝蒂娜對我來說并非無足輕重,因為盡管她極力挑逗,他并不理會,弄得阿爾貝蒂娜對我滿肚子不高興。再說,他跟我交談時,仿佛身邊就我一人似的,當阿爾貝蒂娜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便又贏得了她的敬重,羅貝爾問我是否想設法會一會還留在東錫埃爾的那些朋友,我在東錫埃爾逗留那段時日,他每天晚上都安排我和他的那幫朋友一起吃晚飯。可是,由于他表現出一副連他本人也經常譴責的自命不凡,惹人不快的神態,似乎在發問:“如果你現在都不樂意再見他們一面,當初又何必一味取悅于他們呢?”我謝絕了他的建議,一來因為我不愿冒險離開阿爾貝蒂娜,二來我與他們已經斷絕往來。擺脫了他們,亦即超脫了自我。我們都熱切希冀能擁有另一種生活,在這一生活中,我們能和塵世中的自我保持不變。可是,我們沒有考慮到,即使并不期待另一種生活,但在塵世生活中,我們要不了幾年,也會背叛了我們過去的自我,背叛了我們試圖永遠保持不變的形象。即使我們并不以為,與生命過程中發生的種種變化相比較而言,死亡更能使我們改變,但是,假如我們在另一種生活中與我們過去的“我”不期而遇,我們也許會對過去的自我不屑一顧,扭開頭去,就象對待過去有過交往但久未見面的人——比如就象圣盧的那些朋友,過去每晚在“錦雞”飯店與他們聚會,曾給我多少歡悅,可如今要與他們交談,對我來說實在膩煩、難受。從這方面看,正因為我寧可不去那兒重新獲得曾給我歡樂的一切,所以去東錫埃爾漫游一番,在我看來,倒象是有將進天堂的預兆。人人都十分夢想天堂,抑或夢想眾多的、相繼出現的天堂,但是,這些天堂,早在人們去世之前就一一失去,在這樣的天堂里,誰都會有失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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