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貼身女侍與巴爾貝克地區之間并無任何本質的聯系;對我來說,她在巴爾貝克不可能與那位村姑相提并論,當初我獨自一人躑躅在梅塞格利絲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饑似渴地拼命呼喚那位村姑,但枉費心機。不過,我早就放棄了象求未知數的平方根那樣,煞費苦心去追求一個女人,盡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數并不經常抗拒普通的介紹。巴爾貝克,我已經久違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區與那位侍女之間缺乏必要的聯系,我可以獲得這樣的益處,即對我來說,去巴爾貝克不會象在巴黎一樣,因習慣的力量而使現實感蕩然無存,在巴黎,無論在自己家中,還是在一間熟悉的房間,由于四周全是習以為常的東西,守在某位女子身邊而產生的樂趣斷然不能令我一時想入非非,幻想那樂趣正在給我打開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為習慣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們洞悉第一天性,它既無第一天性的殘酷,也無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塊新的土地上,我腦中也許可以產生如此幻想,面對一線陽光,感覺會重新萌發,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許最終將在那兒激發起我的感情:可是,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況有變,不僅致使那位女子沒有來巴爾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終日,最怕她來此地,結果,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沒有達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誠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溫泉療養季節不可能這么早就去維爾迪蘭家;但是,倘若人們選擇的這種種樂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際,人們可乘這段時間一無所求,懶得去惹人喜歡,省得產生愛慕之情,那么,這種種樂趣就可能會顯得遙遙無期。況且,我此次巴爾貝克之行,腦中并不象初次來時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在純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總要比在記憶中少幾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為了親臨陌生美女云集之處;一個海濱浴場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會少;我的心兒早已先飛,在旅館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時悠悠的歡樂心境一如德·蓋爾芒特夫人給我帶來的快慰:她并不讓人邀我參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給主辦舞會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貴婦人的男士名單上。在巴爾貝克結識女性,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艱難,如今卻輕而易舉,因為我現在已在此地擁有了諸多關系與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時,我人地兩疏,無依無靠。
經理的話聲把我從遐想中驚醒,對他政治上的高談闊論,我是聽而不聞。他換了話題,告訴我首席院長得知我光臨巴爾貝克,不勝高興,想當晚來我房間看望。一想到他要來訪,我內心感到百般恐懼,因我已感周身疲乏,為此央求經理設置障礙,阻止來訪(他應允了我的請求),為更保險起見,我還請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員在我所在的樓層設崗。看來,他并不喜歡那幫店員。“我每時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們身后催促,他們實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們索性一動不動。我派值班的電梯司機守住您的房門吧。”我問此人到底是否當上了“服務員領班”。“他在旅館里年紀還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說,“年紀比他大的服務員有不少,要他當領班,別人該叫喚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細粒為基礎。我承認他開電梯的能力(是指“態度”)很強。但要他擔任那一職位,還嫩了點。別人資歷比他老得多,那樣會太顯眼。還缺那么一點穩勁,這可是最原始的素質(無疑是說首要的素質,至關重要的素質)。他翅膀(我的對話者想說“腦子里”)必須要沉住點氣。再說,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對這種事,我是內行。在升任‘大旅館’的經理職務之前,我在巴伊亞先生手下初試過刀槍(第一次工作)。”這一現身說法給我印象頗深,我對經理親臨古勒夫橋表示感謝。“噢!不值一提。這只不過費了我無邊無際的(想說“微不足道”)一點時間。”況且,我們已經到了旅館。
我心力交瘁,整個兒全亂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臟病發作,我極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彎腰去脫鞋。可剛一碰到高幫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脹起來,一個神圣、陌生的人出現并充滿了我的心田,我渾身一震,啜泣開來,眼淚象溪水一般奪眶而出。這位前來搭救我,助我擺脫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數年前,在一個我處于同樣孤寂、同樣絕望的時刻,在一個我心中空空無我的時刻,潛入我的心扉,把我還給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為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內容,又給我帶來內容)。我在記憶中剛剛發現了外祖母那張不安、失望、慈祥的面龐,對我的疲憊傾盡疼愛,我來此的第一個夜晚,外祖母就是這副形象;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對她很少懷念,連自己也感到吃驚,并為此而責備自己;這是我那位名副其實的外祖母的臉龐,自從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病發以來,我第一次從一個無意但卻完整的記憶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現實形象。對我們來說,這種現實形象只有通過我們思維的再創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規模戰斗中沾過邊的人個個都可成為偉大的史詩詩人);就這樣,我狂熱地渴望投入她的懷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經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確定有誤,此類錯誤屢屢出現,致使事件日歷與情感日歷往往不一致——我才剛剛得知她已經離開了人世。打從這一時刻起,我常常談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這位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年輕人的言語與思想中,過去從未有過任何與我外祖母相像的東西,因為我生性輕浮,貪圖享樂,她生病,我竟視若家常便飯,心中對她過去保留的記憶僅處于潛在狀態。無論在何時審視我們的心靈,它整個兒只有一種近乎虛假的價值,盡管它有洋洋大觀的財富清單,因為時而這一些,時而那一些財富皆是無權處理——無論是實在的財富,還是想象的財富——就以我為例吧,蓋爾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罷,對我外祖母的真實回憶也罷,兩種財富概莫能外,而后一類財富要重要得多。因為心臟搏動的間歇是與記憶的混亂密切相關的。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軀體就象一個壇子,里面禁閉著我們的精神,無疑是我們軀體的存在才誘使我們作出如此假設,我們內心的財富,我們往昔的歡樂和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永遠歸我們所有。如果認為這些財富消失了或重現了,這也許同樣不準確。無論怎樣,倘若說它們存在于我們體內,那么大部分時間則都隱藏在一個陌生的區域,對我們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財富也往往受性質不同的記憶所抑制,在意識中排斥了與它們同時產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貯財富的感覺范圍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們自己也便擁有同樣的能力,驅逐出與它們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獨自在我們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們存在的我。然而,正因為我方才驟然重現的那個“我”,打從我抵達巴爾貝克后外祖母為我脫衣的那個久遠的夜晚以來,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剛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鐘,不是發生在“我”不知曉的現實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時刻——不經接續,緊接往昔的那第一個夜晚。當時的那個“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卻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還清晰地聽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但倏間已經成夢的那番話語,猶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聽到了夢境的響聲,而夢卻已消逝。我只不過是這樣一個人,試圖躲進外祖母的懷抱,吻她,親她,以此撫平她痛楚的傷痕,近段時間來,不同的“我”象走馬燈似地在我心頭顯現,當我屬于其中這個或那個“我”時,我曾迫切需要回想這個人物,然而談何容易,猶如現在我白費心機,試圖重新感受某個“我”的快意與歡樂,至少是一度時間吧,當然,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我漸漸記起,在外祖母身著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個小時前,我在悶熱的馬路上游蕩,在那位糕點師傅面前,我多么想親親我外祖母,心想這一小時她不在我身邊,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現在,同樣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幾小時又幾小時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過發現了這一需要,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活生生的、真實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脹裂了,我終于又見到了她,然而,卻在這時,我得知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永遠失去了;我簡直無法理解,于是,我試著承受這一矛盾帶來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個生命,一份慈愛,也就是說這是生就為我準備的,這是一份愛,在這份愛里,一切都在我心間臻于完善,達成目的,認準其始終不渝的方向,愛之所至簡直無所不靈,以致在我外祖母看來,偉人們的天才,自創世紀以來可能存在的一切聰明才智,簡直不如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溫了象現在這樣的至福,便確確實實感受到了它的來臨,感到它象一種舊病復發的痛苦,從子虛烏有飛躍而出,虛無曾抹盡了我保留的這種慈愛的形象,摧毀了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時,取消了我們相互注定的命運,在我仿佛在鏡子里重新見到我的外祖母的時刻,將她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個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邊生活了若干年,就象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邊發生一樣,但在這另外一個人看來,我過去不過是子虛,將來也只能是烏有。近來我享受過的歡樂煙消云散,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嘗的歡悅,似乎就是粉飾過去,減少我外祖母昔日經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這不僅僅在于她穿著晨衣,這一特定的服裝,幾乎成了一種象征,象征著疲憊,無疑是身體不健康的疲憊,但她在我眼里卻是和藹可親的疲憊;漸漸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機會,讓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時不惜向她夸大事實,造成她內心的難過,想象著再用我的親吻將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嬌可以帶來她的慈愛,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歡樂;比這更糟的是,我,我現在已別無幸福可言,只能從我的回憶里,從這張臉龐因和顏悅色而突出、傾斜的各個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瘋狂地極力從中搜刮幸福,甚至連蛛絲馬跡的歡樂也不放過,比如在圣盧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頭戴寬沿帽,在不明不暗、強弱適中的光線中,慢悠悠地擺出賣弄風情的姿態,顯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這一點,失口嘀咕了幾句不耐煩且又傷人的話,從她臉上那一陣抽搐,我感覺到我說的話已經傳至她的耳朵,傷害了她的心;其實,這些話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為現在千親萬吻的撫慰是萬萬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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