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她的話語與她母親的迥然不同;可更為奇怪的是,她母親說的話與她外祖母的又有區別,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約勒—潘,離弗朗索瓦絲的家鄉近在咫尺。然而,兩地的風光略有差別,兩地的方言也不盡相似。弗朗索瓦絲的老家順山勢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樹成蔭。恰恰相反,法國境內離此地很遠的一個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卻與梅塞格利絲人講的幾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發現了這一情況,但發現的同時,我感到十分討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弗朗索瓦絲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講著一口地方話。她倆相互之間幾乎全能聽懂,可我卻不知所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她們明明知道我聽不懂,卻仍然喋喋不休,以為兩地相距雖然遙遠,但找到了鄉音,不勝歡喜,總可以得到主人原諒,于是當著我的面嘰哩咕嚕,不停地說著那外地的土話,仿佛存心不讓人聽懂似的。每個星期里,此類語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動研究在廚房間繼續深入進行,可我從中卻得不到任何樂趣。
每次院子的大門一開,女門房照例按動電紐,撳亮樓梯燈;院里居住的人們無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離開廚房,回到候見廳坐下,一邊窺視著門外。屋子里,由于門簾稍窄,沒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門,放進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樓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線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這道微光突然變作金黃色,那說明阿爾貝蒂娜已從下面進來,兩分鐘后便可出現在我的身旁;夜已經這么深,別人決不可能來訪。我等待著,兩只眼睛怎么也離不開那道光線,可那條微光一成不變,總是暗暗的,我整個兒傾著身子,以保證看得清楚;然而,縱然我目不轉睛也無濟于事,若發現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線驟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條含意深遠,金光燦燦的光柱,我定會喜出望外,心蕩神馳,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顧我強烈的欲望,不施予我這份歡悅。毫無疑問,這是對阿爾貝蒂娜的焦慮之情,然而在蓋爾芒特的整個晚會上,我想念她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分鐘!普普通通的肉體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滿足,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別的少女,尤其是遲遲不見人影的希貝爾特時體味到的那股翹首企盼的滋味,同時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無奈只得回到臥室去,弗朗索瓦絲隨我進了門。她覺得我既然已從晚會歸來,沒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飾孔上插著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動手去取。她的這一舉動向我暗示了阿爾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來,我也不得不承認,確實是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飾得漂亮瀟灑一點,弗朗索瓦絲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氣惱,我一抽身,把花整個兒給弄皺了,加上她又對我說“最好還是讓我取下來,免得這樣碰壞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說,只要她開口,說什么我都會惱火。在企盼等待之時,人們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豈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絲走出臥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設法,為的是向阿爾貝蒂娜大獻殷勤,那當初,在那風月之夜,當我讓她來我府上,一再互表溫存時,就不該那樣對待她,想當初我曾多少次留著數日不修的胡子,臉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覺到她壓根兒不把我放在心上,讓我孤零零無人相伴。若阿爾貝蒂娜還來——這對我來說是最為美妙的事情之一——為了把房間布置得再優美一點,我多少年來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擺上了這個嵌著綠松石的小包,這是希爾貝特特意請人給我制作,專用來存放貝戈特的那枚小紀念章的,長久以來,當我睡覺時,我總執意把它和那只瑪瑙彈子一起擺在枕邊。阿爾貝蒂娜始終不見人影,此時她肯定呆在一個她認為更為愜意的“地方”,可我無處可尋,盡管不到一個小時前,我還對斯萬表白過我這人不會嫉妒,但這回卻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許不亞于阿爾貝蒂娜本人給我造成的煩惱,要是比較經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難受的心情也許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處與誰一起消磨時光不可。時間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爾貝蒂娜的住處,可我心中尚存一線希望,也許她正在某家咖啡店與女友們吃夜宵,她會想起給我打電話的,于是我扭動交換機,接通我臥室的電話,切斷了平日這個時候取郵處與門房相通的線路。倘若在弗朗索瓦絲房間對面的小過道上裝部接話機,或許更為簡單,也不那么礙事,但卻可能于事無補。文明的進步使每個人都得以表現不容置疑的優良品質,在友人眼里顯得更加可貴,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們新的惡癖,使朋友對他們更加難以容忍。就是這樣,愛迪生的發明致使弗朗索瓦絲又養成了一個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緊急,她就是不使用電話。每當別人教她打電話,她總能象別人在種牛痘時那樣,設法逃之夭夭。電話因此裝到了我的房間,為了不打擾雙親大人,電話鈴改裝成一個普通的轉盤。我擔心聽不到轉動聲,于是身子一動也不動。我屏聲靜氣,以致數月以來,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掛鐘的滴答滴答聲。弗朗索瓦絲進門整理東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討厭與她交談,隨著平庸、單調的閑談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我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由擔心轉為不安,又由不安變得徹底絕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說幾句含糊不清,表示滿意的話,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臉上顯得何其憂傷,我一方面裝得無動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這般痛苦的神情,這兩者是多么不協調,于是,我只得佯稱風濕病又犯了,支吾搪塞過去;弗朗索瓦絲雖然輕聲說話(并不是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她認為阿爾貝蒂娜可能來訪的時間早已過了),可我還是擔心她說話聲礙了我的事,聽不到那也許不會再響起的救星般的呼喚聲。弗朗索瓦絲終于要去睡覺了;我軟硬兼施把她送出門外,為的是她離去的聲響別淹沒了電話聲。接著,我繼續開始靜候佳音,開始經受折磨;在我們期待的時刻,從耳朵捕捉聲音,到大腦作出選擇與分析,再由心靈傳達分析結果,這循環往復的運動是如此神速,我們幾乎難以覺察到其時間的流逝,似乎感到我們是直接用心靈去傾聽。
我備受折磨,屢屢惴惴不安地盼望遲遲不響的電話發出呼喚,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當我被絞在孤寂、焦慮的螺線中痛苦地旋轉,到達極點的剎那間,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與我貼近,在它的深處,在我書桌的附近,我突然聽到了一記美妙的機械聲,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動聲,或若牧童的蘆笛聲,這是電話的轉盤聲。我躍身撲去,正是阿爾貝蒂娜。“這個時候給您打電話不打擾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內心的歡樂回答道,她說時間不妥,無疑是想為等一刻到來表示歉意,盡管已經深更半夜,她并不會不來。“您來嗎?”我用無所謂的口吻問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話,就不來了。”
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屬于阿爾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與它結成一體。無論如何得讓她來,可我開始時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們倆已經通上了電話,我心想總可以在最后時刻逼她就范,要么讓她上我這兒來,要么讓我到她家中去。
“對,我這兒離家很近,”她說,“可離您家太遠了;我沒有仔細讀您的短箋。我剛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謊,我現正在火頭上,雖然想見她,但更想攪一攪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開始就拒絕了片刻之后可以盡量獲取的東西。她到底在何處?她的話聲中夾雜著其他聲響:一個騎自行車人的按喇叭聲,一位婦人的歌唱聲,還有遠處一個樂隊的奏樂聲,樂聲與她那可愛的聲音一樣清晰可辯,仿佛向我表明,這確是阿爾貝蒂娜,她此時所處的地方離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們拔秧苗,連根帶泥一塊被帶走了。我聽到的那些嘈雜聲同時干擾著她的耳朵,致使她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些真實細節雖與主旨無關,本身也毫無價值,但為我們弄清節外生枝的真相,尤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數筆迷人的素描,一個無名晚會一針見血的冷雋勾畫,皆是《費德爾》散場之后,阿爾貝蒂娜不能來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話先跟您說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來,到這個時候,您來了只會給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對她說,“我困死了。況且,說到底,事情千頭萬緒復雜得很。不過,我必須告訴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誤會。您也回復說一言為定。若您沒有看懂,那么,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是說過一言為定,只不過定下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氣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費德爾》。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惹出這么多麻煩……”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錯了一件事,卻故意以為別人責怪他們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氣,這與《費德爾》毫無瓜葛,還不是我讓您去看的戲嘛。”
“哎,您責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準到您兒去,不過,為了請求原諒,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爾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讓我整整浪費了一個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讓我安寧一下。這兩三個星期內,我沒有空。聽我說,要是我們老象這樣嘔氣,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實際上,您也許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經等到您這個時候,您嘛,也還在外面,就算以疲勞換疲勞,我更希望您馬上就到我這兒來,我這就去喝點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說,不行嗎?因為有難處呀……”一聽到她這番托辭,仿佛她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又燃起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掙扎,試圖與我心中的欲望交織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張光滑的臉龐,想當初在巴爾貝克,這一欲望沒有一天不驅動著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時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鮮花。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對某個生命的極度需要,在貢布雷時,我已經從母親身上有所體驗,有所領悟,它如此強烈,以至于她若讓弗朗索瓦絲告訴我她不能上樓來,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這一情感竭盡全力,試圖與新近產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結成統一體,然而,它所渴求的給人以快感的物體充其量不過是那色彩絢麗的海面和海灘之花那玫瑰紅的色澤,且它努力的結果往往也只不過把這兩者化合(純化學意義)成一種新的物質,其存在的時間也僅在瞬刻之間。可是這天夜晚,這兩種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著分離狀態,而且還能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但是,從電話中一聽到這最后數言,我恍然大悟,阿爾貝蒂娜的生命距離(無疑不是就物質意義而言)我之遙遠,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進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況且它組織嚴密,儼如戰斗堡壘,為更安全計,甚至偽裝得如同后來大家習慣所稱的“地堡”一般隱蔽。此外,阿爾貝蒂娜雖然身處上流社會的較高層,但卻屬于這么一種人,好比一位女門房滿口答應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給她,直至有一天,您發現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應允給她寫信的那個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門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實就住在門房——告訴您,而她確實也住在那里(再說,那是一個小小的低級妓院,女門房本人就是鴇母)。不過,有關她的生活情況,只草草寫上五六行字,結果呢,等到想見她一面或對她有所了解,卻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門,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縱然找上數月,甚或數年,也還是一無所獲。對阿爾貝蒂娜,我感到將永遠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況,眾多的細節和事實交織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亂麻,永遠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事情將永遠如此繼續下去,除非把她投進監獄(可還可能越獄),了卻她的一生。這天夜晚,雖然這種死念頭只不過在我心中引起了憂慮之感,但憂慮中我感到顫栗,仿佛這是日后將長期經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說,“我已經跟您說過,這三個星期我沒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這就趕緊過來……真惱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還沒有確信我已經接受了她來我處的請求,可見這一請求不真誠,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關系?來還是不來,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來的。”“別生氣,我立即要一輛出租馬車趕來,十分鐘后就到您那里。”
就這樣,從巴黎那夜幕籠罩的深處傳來了無形的音訊,一直傳至我的臥室,測定了一個遙遠的生命的活動半徑。這第一個信號預示之后,即刻就要顯形、出現的,是阿爾貝蒂娜。想當初,我在巴爾貝克的天穹下與她結識,“大飯店”的男侍為客人擺上餐具,夕陽的余輝刺得他們眼睛發花;飯店的窗玻璃全都敞著,黃昏那細微的氣息自由自在地從海灘進入寬暢的餐廳。海灘上,最后的漫游者們流連忘返,餐廳里,最先一批前來用餐的客人還沒有就座,擺置在柜臺后的鏡子里,掠過船體紅色的反光,回映著馳向里夫貝爾末班船排出的煙霧那灰不溜秋的顏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爾貝蒂娜姍姍來遲的原因,弗朗索瓦絲走進我的臥室向我稟報:“阿爾貝蒂娜來了。”“阿爾貝蒂娜小姐怎么來得這么晚?”如果說我連頭都沒有抬一下,那純粹是為了裝模作樣。但是,當我朝弗朗索瓦絲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應,對我提問時那表面的誠意予以證實時,我猛然間欽佩而又憤懣地發現,弗朗索瓦絲藝術高超,可以讓毫無生命的服飾生機盎然,叫五官的線條啟齒說話,其技藝之高超堪與拉貝瑪本人媲美,她深諳此道,善于擺弄她的緊身胸衣和頭發,只見最白的幾綹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當作出生證明書來出示,那脖頸由于勞累和恭順而乖乖地彎曲著。這頭發、這脖頸在為她鳴不平,她這么大年紀,深更半夜的,竟把她從睡眠中吵醒,從潮乎乎的被窩里拖起來,逼得她沒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著染上胸部炎癥的危險。我擔心露出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說:“不管怎么說,她來了,真叫我高興,這下好了。”說著,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這一完美的喜悅心情沒有持續多久,沒料到弗朗索瓦絲竟那樣回答我。她沒有抱怨一聲,甚至極力裝出強忍住忍無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著一條披巾,似乎感覺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她對阿爾貝蒂娜說的話,就連詢問她舅母安好的話也沒有漏掉。“我正是這么說的,先生恐怕擔心小姐不會再來了,因為已經不是來訪的時間,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開心,因為她不僅僅對我說,讓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還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態回答我說:‘遲來總比不來強吧!’”說罷,弗朗索瓦絲又添了幾句,讓我聽了好不傷心:“她這樣說,不就把自己給賣了嘛。她興許恨不能想找個地方藏起來呢,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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