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二十章

  回府的路上,由于轎式馬車狹小,德·蓋爾芒特夫人腳上穿的那雙紅鞋與我的腳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擔心碰上我的腳,對公爵說:“我記不得哪張漫畫了,這位年輕人不得不象漫畫那樣提醒我:‘夫人,您就說您愛著我就是了,可千萬別這樣在我腳上踩。’”不過,此時此刻,我的思緒與德·蓋爾芒特夫人相去甚遠。自從圣盧跟我提起那位淪為娼妓的名門閨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來,每天,我那被眾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個兒集中在她倆身上,美女們一般分屬于兩個階層,一個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莊秀麗的豪門侍女,她們往往神氣十足,談起公爵夫人來滿口“我們,我們”;另一個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沒有目睹過她們坐車或徒步經過時的風采,但只要在哪個舞會消息上看到她們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滿愛慕之情,在她們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冊中認真查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縱然融盡世間最為美妙的人體,我也難以按照圣盧向我描繪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輕佻可愛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貼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們的芳容,我這兩位可以占有的佳麗就將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東西:個性。在我對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絞盡腦汁,極力想象圣盧給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許人;每當我傾心于某個貼身女仆,我則一連數月,挖空心思,企圖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與個性,然而,一切純屬枉然。我愛過的嬌女何其多,然而她們若過眼云煙,我甚至都不知她們的姓名,說到底,要再見她們一面極為困難,要了解她們就難上加難,要征服她們也許斷斷不能,難平的欲火無休無止地折磨著我,而今,我終于從所有這些隱名埋姓,走馬燈似地一閃而過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選中了兩個珍貴的典型,各自都擁有了體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們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這使我的心靈得到了莫大的平靜!我如同推遲享受工作的樂趣,一再推延消受這一雙重樂趣的時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時,這種樂趣輕易可得,便幾乎用不著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藥,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沒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從此,在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著那兩位女子,雖然確實想象不出她倆的容顏,但圣盧已把她倆的芳名告訴了我,并保證她們一定百般柔順。為此,圣盧剛才的那番話給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難題,但反過來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悅的松弛,獲得了長久的休息。

  “噯!”公爵夫人對我說道,“除了舞會,我還能助您一臂之力嗎?您是否找準了哪家沙龍,希望我給您引見一下?”我回答說唯想去一家沙龍,但害怕她覺得這家沙龍太不風雅。

  “哪一家?”她聲音單調、沙啞地問道,幾乎沒有張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這一下,她假裝一副真動肝火的樣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譏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湊巧記住了那個悍婦的姓。那可是社會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紹給我的服飾女仆。噢,不,我的女仆還長得楚楚動人呢。您簡直有點兒瘋了,我可憐的小寶貝。不管怎么說,我求求您,與我介紹給您的人交往要有禮貌,先給他們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門拜訪,不要向他們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們不知道她是何許人。”我問起德·奧爾維里埃夫人是否有點兒輕佻。“啊!一點也不輕佻,您準是搞錯了,她倒是為人一本正經。是不是,巴贊?”“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對她有任何可以說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們一道去參加化裝舞會?”公爵問我道,“我可以借給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這會讓誰開心一場。首先當然是奧麗阿娜,這用不著說;我說的是帕爾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總是用您來起誓。您運氣真棒——因為她已經有點成熟了——碰到了她這位絕對有羞恥心的姑娘。不然,她準會把您用作‘侍從騎士’,我年輕時人們都這么說,把您當作一個專門侍候她的騎士。”

  我不想去化裝舞會,但無論如何不能和阿爾貝蒂娜失約。我謝絕了。馬車停了下來,聽差上前讓人把院子的大門打開,幾匹馬好不耐煩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門敞開方才罷休。車子進了院子。“再會。”公爵向我道別。“我和瑪麗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時總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對我說,“因為,如果說我很喜歡她的話:我倒有那么點不樂意見到她。不過,我從來沒有象今晚那么后悔與她在一起,因為這使我在您身邊的時間太少了。”“噢,奧麗阿娜,別多說了。”公爵夫人本想讓我到他們府上稍坐一會。可聽說我不能去,有位年輕姑娘正要上我家來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著大笑。

  “您真是,找這么個怪時間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說。“噢,小寶貝,動作快點吧。”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夫人道,“都已經十二點欠一刻了,我們還得化裝呢。”他沒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門前碰了釘子,兩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門。她倆不怕天黑路陡,從山上趕來,以阻止一樁丑聞的發生。“巴贊,我們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說一聲,怕您在今晚的化裝舞會上被人發現:可憐的阿馬尼安一個小時前死了。”公爵一時慌了手腳。這兩個可詛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這個節骨眼里把德·奧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眼睜睜看著這場非同一般的化裝舞會對他要化為泡影。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靜,朝他那兩位堂妹大聲道:“他死了!不,不,盡言過其實,言過其實!”這番話既表達了他絕不放棄樂趣的決心,也暴露了他實在沒有正確運用法蘭西語言特有的表達方式的能力。說罷,他再也不理會那兩位手持鐵頭登山杖的親戚,任她們連夜登山趕回家,自己則迫不及待地問隨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來了嗎?”“送來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氣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見鬼,今晚真多災多難。奧麗阿娜,我忘了問拔拔爾這雙翹頭鞋您穿是否合適!”“別急,小寶貝,喜劇院的服裝師不是在嘛,他會告訴我們的。不過,您這副馬刺,我看不見得就合適。”“找服裝師去。”公爵道,“等會見,我的小寶貝,不,我還是請您跟我們一道進屋為好,我們試衣的樣子,可以讓您好好開開心。不過,我們以后再細談吧,就要子夜了,我們無論如何不得遲到,以保證盛會能圓滿進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盡快離開德·蓋爾芒特夫婦。《費德爾》約十一點半鐘結束。加上路上的時間,阿爾貝蒂娜該已經到了。我徑直向弗朗索瓦絲走去:“阿爾貝蒂娜小姐在嗎?”

  “誰也沒來過。”

  我的天哪,這是否意味著誰也不會再來?我焦急不安,阿爾貝蒂娜是否來訪愈說不準,我就愈希望她來。

  弗朗索瓦絲也覺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剛剛把女兒在餐桌上安頓好,讓她食用鮮美的夜宵。可聽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擺上針線,裝模作樣在做針線活,而不是準備吃夜宵,看來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對我說:“她剛喝了一口湯,我硬要她吃點骨頭。”就這樣,她把女兒吃的夜宵說得再也簡單不過,仿佛豐盛一點是罪過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時,若我不巧闖入廚房,弗朗索瓦絲也會裝模作樣,象是大家都已經用完餐,有時甚至辯白道,“我剛才想吃一塊”或“吃一口”。不過,只要瞧一瞧滿桌子杯盤狼藉的樣子,也就不用擔心她會餓肚子了,我突然闖進廚房,弗朗索瓦絲措手不及,自然來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盤藏起來,再說她也不是什么壞人。接著,她又添了一句:“哎喲,你睡覺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經夠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兒不僅用不著我們花費什么,節衣縮食,而且還拼命給我們做活)。你在廚房簡直礙手礙腳,尤其礙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樓去。”她繼續不停地說,仿佛不得不動用當媽媽的權威,攆女兒去睡覺,實際上,既然夜宵已經吃不成,她在這兒呆著只不過是做個樣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鐘,她自己也會溜走的。弗朗索瓦絲朝我轉過身子,用帶有一點她特有的風格的漂亮俗語說道:“先生沒瞧見她困得臉都割下來了。”我暗自慶幸用不著與她女兒費口舌了。

  我已作過介紹,弗朗索瓦絲出生在一個鄉村小鎮,離她母親的故里很近,但無論是水土、莊稼,還是方言,兩個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風俗,更是迥異。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絲的外甥女處得很不融洽,不過兩人倒有一點共同之處,那就是每當她們出門買東西,總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門,一耽擱就是幾個鐘頭,只要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難以自已,連出門辦何事都忘到了腦后,等她們回到家里,若先生問起來:“喂,諾布瓦侯爵先生六點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們甚至都不會拍拍腦門說一聲“啊!我給忘了”,而是自我辯解道:“啊!先生要我問的是這事,我沒有聽明白,我認為只是去向他問聲好呢。”如果說對一個小時前吩咐的事,她們可以這樣“沒頭沒腦”的話,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們說的話,只要聽上一遍,就休想從她們腦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聽說英國人在七○年與普魯士人同時向我們開戰,盡管我多次解釋這不是歷史事實,但白費口舌,她每隔三個星期,就要在一次閑聊中對我啰嗦一遍:“這完全是七○年英國人和普魯士人同時跟我們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說過上百遍了,您弄錯了。”可她回答說:“不管怎樣,這也不該成為怨恨他們的理由。七○年以來,橋下已經淌過了多少水……”,這說明她確信無疑,觀念毫未動搖。另有一次,她在宣揚與英國人打仗,我當面反對,她說:“當然,最好還是別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還是馬上就上陣去打。正如姊妹剛才解釋的那樣,自從七○年英國人跟我們打了那一仗之后,簽訂的貿易協定把我們都給毀了。等把他們打敗后,就再也不讓一個英國佬到我們法國來,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費,我們現在到英國去不就是這樣嘛。”

  這個鄉村小鎮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樹成蔭,柳樹環繞,田野里種栽土豆和甜菜,鎮里的居民待人真摯自不待言,但他們一說起話來,有一股子絕不容忍他人打斷的固執勁兒,若有人打斷他們二十次,他們會二十次舊話重提,最終竟使得他們講話象巴赫的賦格曲一樣不可置疑,顛撲不破,小鎮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

  弗朗索瓦絲的女兒恰恰相反,她自以為是當代婦女,已經走出了過分古老的鄉野小道,張口盡是巴黎黑話,一有機會,便少不了逗樂打趣。聽弗朗索瓦絲說我剛從一位親王夫人府上回來,她馬上打趣說:“啊!親王女人準是一個不中用的椰子蛋。”見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說成“夏爾”,我很幼稚,忙說不是,這恰又給她提供了逗樂的機會:“啊!我以為呢!我還在思忖‘夏爾在等’客人呢。”這種玩笑的情趣實在不太高雅。見阿爾貝蒂娜遲遲不到,她對我說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話:“我想,您可以這樣死死等著她。她不會再來的。啊!我們今天這幫子小白臉!”這話,我聽了自然就不會那么無動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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