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蓋爾芒特公爵正向我們走來。“對不起,打擾你們了,我的孩子們。我的小寶貝,”他朝我說道,“我受奧麗阿娜之托前來找您。瑪麗—希爾貝請她留下與他們一起吃點夜宵,總共就五六個人:赫斯親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蘭托夫人、德·謝弗勒絲夫人,還有阿朗貝公爵夫人。可惜,我們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們還要去參加一個小小的宴會。”我洗耳恭聽,可每當我們在一特定時刻有事需辦時,便會委派我們心中某個慣于此類差役的小廝注意時間,及時向我們稟報。內(nèi)心的這一仆人按我數(shù)小時前的吩咐,這時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腦海深處的阿爾貝蒂娜,看完戲該很快來我家了吧。我也謝絕留下吃夜宵。這并非我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中不開心。人們可以有多種樂趣。而真正的樂趣是為了它能犧牲另一種樂趣。但是,倘若這后一種樂趣顯而易見,甚或唯獨它惹人注目的話,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種樂趣,讓妒心十足的人內(nèi)心趨于平靜,擺脫其嫉妒之心,誘使上流社會作出錯誤評價。然而,幾分幸福或幾分痛苦就足以使我們?yōu)榱艘环N樂趣而犧牲另一種樂趣。偶爾,還會潛藏第三種樂趣,它雖然更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盡管在我們眼后追求的正是這種樂趣。這里附帶舉個例子,在和平時期,一個軍人會為愛情犧牲交際生活,但戰(zhàn)爭一爆發(fā)(甚至無須求助愛國之責任感),他便會轉(zhuǎn)而為更加強烈的戰(zhàn)斗熱情而犧牲愛情。盡管斯萬說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暢快,但我明顯覺得,由于時間已晚,又因他身體極不舒服,與我交談實際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體衰弱的人,他們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勞累過度,簡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時,每每感到絕望與悔恨,其心情恰似錢財揮霍一空而歸的浪子,雖然悔恨不已,但卻無法自控,第二天照舊把錢往窗外扔,大肆揮霍。無論年邁還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體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顧起居習慣,打亂生活規(guī)律,犧牲睡眠而獲得的樂趣都會轉(zhuǎn)而成為一種煩惱。這位談鋒極健之人出于禮貌,也因為興致使然,繼續(xù)侃侃而談,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時刻已過,隨之而來的失眠和疲憊會令他后悔不迭。再說,即使一時的樂趣得到了滿足,但由于體力和精力消耗過分,雖然在對話者看來也是某種消遣,卻無力欣然享受。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來訪成了負擔,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來客,而兩只眼睛卻死盯著掛鐘。
“終于又剩下我倆了。”斯萬對我說,“我忘了講到哪兒了。我剛才跟您講到,親王問普瓦雷院長能否為他給德雷福斯做場彌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長回答我說(“我跟您講‘我’,”斯萬對我說,“因為是親王親口對我說的,您明白吧?”),‘因為明晨已經(jīng)有人請我為他做彌撒。’‘怎么,’我對他說,‘還有一個天主教徒跟我一樣確信他無罪?’‘的確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確信他無罪的時間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經(jīng)讓我為他做了好幾場彌撒了,那時您還認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們?nèi)ψ永锏摹!∏∠喾矗 娴模覀冎虚g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讓我吃了一驚。我真希望與他交交心,要是我認識他,這只珍禽。‘您認識。’‘他叫什么名字?’‘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擔心挫傷我愛妻的民族主義觀點和法蘭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動搖我的宗教信仰和愛國情感。就她那方面來說,她的想法與我一致,盡管她考慮得比我還早。她的侍女在她臥室藏掩的東西,正是侍女每天為她去買的《震旦報》。我親愛的斯萬,打從那時起,我就想我會讓您高興,告訴您我的思想在這一點上與您的是多么相似;請原諒我沒有更早告訴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對夫人所持的沉默態(tài)度,您就不會感到奇怪:正是與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與您思想有別,興許還不至于那樣躲著您。因為要開口談那件事,我無比痛苦。我越堅信這是一件冤假錯案,其中甚至有過犯罪行為,我對軍隊的愛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訴我,您強烈譴責對軍隊的侮辱,堅決反對德雷福斯分子同意與侮辱軍隊的家伙結(jié)成同盟,那時,我本應該想到,即使您持有與我類似的看法,也決不會給您造成與我同樣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決心,我承認,向您傾吐我對某些軍官的看法,這于我是種痛苦,幸虧這類軍官為數(shù)不多,可從此我再也用不著回避您,尤其您從此徹底明白了,我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為我當時對判決的依據(jù)沒有絲毫的懷疑,這對我來說又是一種寬慰。我這人一旦有了疑問,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糾正錯誤。’我老實向您承認,蓋爾芒特親王的這席話使我深受感動。如果您與我一樣,對他頗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決心該要付出多大勇氣,那您定會對他肅然起敬,他也受之無愧。再說,對他的思想觀點,我并不大驚小怪,他那人的稟性是多么耿直!”
斯萬忘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對我說過與之相反的話,他說對德雷福斯這一事件所持的觀點通常受到傳統(tǒng)意識的制約。只不過他認為聰明才智應另當別論。因為在圣盧身上,正是聰明才智戰(zhàn)勝了傳統(tǒng)意識,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員。然而他剛才已經(jīng)看到這一勝利是短暫的,圣盧又轉(zhuǎn)入了另一陣營。因此,他現(xiàn)在認為起作用的是心靈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為的聰明才智。實際上,我們事后總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對手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為他們那樣行事可能正確,同樣,有人之所以與我們持相同的觀點,那是因為聰明才智或正直稟性起了推動作用,若他們品質(zhì)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聰明才智促動的結(jié)果,若他們?nèi)狈Χ床炝Γ潜闶钦钡姆A性起了作用。
現(xiàn)在,斯萬不加任何區(qū)別,凡觀點與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認為是聰明人,如他的老朋友蓋爾芒特親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邊,如今居然又邀請他共進午餐。斯萬把蓋爾芒特親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給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極大興趣。“應該要求他在我們?yōu)楸瓤栒堅傅拿麊紊虾灻缓炆纤前泔@赫的姓氏,準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但是,斯萬的內(nèi)心深處了除了擁有猶太人特有的強烈信念之外,還摻有上流社會人士的圓滑與穩(wěn)重,這在他身上已經(jīng)根深蒂固,如今要擺脫為時已晚,他拒不允許布洛克給親王寄請愿書,哪怕是裝出自發(fā)寄去的。“他決不會簽名的,切勿強人所難。”斯萬重復道,“他繞了千萬里,好不容易向我們靠攏,多可喜呀。他對我們可以大有用處。如果他在您的請愿書上簽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幫親朋好友中的信譽必受到影響,會因我們受到懲罰,這樣一來,他也許還會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說知心話了。”而且,斯萬自己也拒絕簽名,他認為這未免太希伯來化了,免不了會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審理的有關(guān)行動,他也絕不愿意參與反軍國主義的運動。他胸佩在此之前從未戴過的勛章,這枚勛章是他在70年作為血氣方剛的國民別動隊員榮獲的,他還在遺囑上追加了一條,與他先前的遺囑條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榮譽勛位團騎士勛位銜致以軍禮。此舉招來了一大群騎士勛位獲得者,把貢布雷教堂的周圍擠得水泄不通,想當初一想到戰(zhàn)爭的前景,弗朗索瓦絲每每為他們的前途傷心落淚。總而言之,斯萬拒絕在布洛克的請愿書上簽名,以至于盡管許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熱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卻認為他熱情不高,受民族主義思想毒害甚深,是個民族主義分子。
斯萬沒跟我握手就走了,因為在客廳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辭,可他對我說:“您該來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爾貝特。她真的長大了,變了,您興許都認不出她了。她該會多么高興啊!”我已經(jīng)再也不愛希爾貝特。對我來說,她猶如一位死者,對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遺忘了,即使她死而復生,也再不能在一個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為這個人的生命已不再屬于她了。我再無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見她不可,想當初我愛她之時,我曾每日暗暗發(fā)誓,一旦不再愛她,就對她明言相告。
為此,對希爾貝特,我只得裝模作樣,似乎恨不能與她見面,只因意外情況,“不以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把我拖住了,確實,至少因為造成了某種后遺癥的緣故吧,一旦我無意去擺脫意外的情況,卻偏偏出現(xiàn)意外,我非但沒有對斯萬的邀請持慎重態(tài)度,反而堅持讓斯萬應允把情況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兒解釋清楚,是因為意外情況纏住了我,使我無法脫身去看她,以后恐怕還不能去看望她。我執(zhí)意強求,直到斯萬答應后,才放他離去。“此外,我等會兒一回家就給她寫信。”我補充說,“可您得向她講明白,這封信準會讓她大吃一驚,一兩個月后,我就可騰出身來,到那時,她肯定會嚇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要經(jīng)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樣頻繁。”
讓斯萬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體。“噢,不,還沒有糟到這個程度。”他回答我說,“不過,正如我告訴您的,我已經(jīng)相當疲乏,我已作好思想準備,一切聽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認,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結(jié)之前,實在難以瞑目。那幫混賬無賴個個詭計多端。我毫不懷疑,他們最終會被打敗,可他們勢力很強,處處有后臺。事情往往會功敗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幾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復名譽,與比卡爾上校見上一面。”
斯萬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廳,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就在里邊,那時,我還真沒意識到我有一天會與她如此難舍難分。開始,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戀之情尚未被我察覺。我只發(fā)現(xiàn)男爵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不抱任何敵意(而他的敵意不足為怪),對她一如既往,也許比以往還更添幾分親熱,可打從某個時期起,每當有人談及親王夫人,他總滿臉陰云,顯得悶悶不樂。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單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確實聽上流社會一個心懷惡意之徒說過,親王夫人與以前判若兩人,愛上了德·夏呂斯先生,可我認為這純屬荒唐的誹謗,感到氣憤。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當我談及自己有關(guān)的事時,如果德·夏呂斯先生中間插話,親王夫人的注意力便會繃得更緊,好比一位病人,聽我們談論自己的事時,自然心不在焉,無精打采,可突然聽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種疾病,就引起了他的興趣,甚至聽得興致勃勃。親王夫人就是這樣,一旦我對她說“正好,德·夏呂斯先生告訴我……”,她便立即將放松了的注意力韁繩重新拉緊。有一次,我當著她的面說德·夏呂斯先生眼下對某某女性情意正濃,我驚奇不已,發(fā)現(xiàn)親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異樣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閃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劃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跡,因為我們的談話不知不覺打動了對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緒不用言語加以表述,而是從被我們攪亂了的心靈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變的目光水面。倘若說我的話激起了親王夫人的感情漣漪,可我的確沒有考慮到起作用的是何種方式。
況且不久之后,她主動和我談起德·夏呂斯先生,而且?guī)缀鹾敛浑[諱。她雖然也提到極個別人對男爵的風言風語,但被她一概視為無中生有,惡意中傷。不過,她還說:“我認為,一個女人,要是愛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樣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當遠大的目光,足夠的獻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順其自然,尊重其自由、愛好,一心一意為他遣憂解難。”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盡管如此閃爍其辭,卻天機畢露,暴露了她極力粉飾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與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使用的伎倆如出一轍。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關(guān)傳聞對夏呂斯是否純屬污蔑,我曾多次聽見夏呂斯向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無論是盜賊還是國王,各種各樣的人都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過,應該承認,相比之下,我對盜賊還偏愛一些……”通過這番他自以為巧妙的話,對無人懷疑確曾流傳過的風言風語予以否定(抑或出于興趣,出于利弊的權(quán)衡,出于真實性的考慮,想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認為微薄的貢獻),他消除了一些人對他的最后幾分懷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產(chǎn)生懷疑的人對他打上了最初幾個問號。殊不知窩藏罪中最為危險的莫過于罪犯思想中的窩藏過失本身。由于他心里總惦記著有這種過失,所以,他難以設(shè)想過失本身往往鮮為人知,難以設(shè)想純粹的謠言多么容易被人輕信;反過來,他也難以明白,在他自以為無可指摘的講話中,在他人看來,卻不打自招出了某種程度的真相。再說,他若千方百計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樣,都是大錯特錯了,因為在上流社會中,沒有得不到支持、縱容的惡癖,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知道兩姊妹相愛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會忙亂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讓兩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覺到親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樁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說,因為此事與另一個傳聞有關(guān),聽說,德·夏呂斯先生寧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約于理發(fā)師,理發(fā)師得給他做頭燙發(fā),是給一位公共汽車檢票員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呂斯先生亂了方寸,六神無主。不過,為了講清親王夫人的私情,還是談一談是哪樁心事打開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獨自與親王夫人坐在馬車上。經(jīng)過一家郵局時,她讓車子停下。這天出門,她沒有帶貼身仆人。只見她半遮半掩地從手籠中掏出一封信,動身下車,想把信丟進信筒。我想阻攔她,可她微微躲閃了一下,這時,我們倆便馬上全都明白了,她動身下車前的舉動明顯是在保護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機,而我竟加以阻攔,有礙于她保守秘密,實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復了鎮(zhèn)靜。但是,她還是滿臉緋紅,把信遞給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丟信時,無意中瞥見此信是寫給德·夏呂斯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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