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側(cè)帽余譚》之一

　　側(cè)帽余譚

　　（清）藝蘭生（撰）

　　杜門郤掃，悄焉寡歡。回憶匹馬長安，六經(jīng)寒暑。承平景象，竊幸躬逢。時與鄉(xiāng)士大夫聯(lián)襼游春，娛極視聽，琴觚雜陳，履舄交錯，致足樂也。倦飛知還，倏成陳跡。茶余酒后，意之所及，信手剳記，凡得若干條，顏曰《側(cè)帽余譚》，不類廁者雜紀(jì)例也。歲月骎逝，今昔殊軌，悲夫！

　　強(qiáng)圉赤奮若橘冬苕溪藝蘭生

　　都門酒肆，向推四大居。近年煤市橋頭，新起泰豐樓。地甫三弓，室近十座，皆精雅有致。正廳尤勝，廳旁植竹數(shù)枝，顏其堂曰：解虛心。室中懸古畫一、聯(lián)一。置天然幾上，供秘色瓷瓶一、鏡一、罏，他物稱是。旁室置博古廚，杯箸酒具及招友之簡，悉貯其中。游春余興，且住為佳。顧客常滿，座非豫訂不得焉。中有小樓甚湫隘，說者謂鄂君覆被處也。余情未之信。

　　戲園盛于大柵欄，櫛比鱗次，博有十?dāng)?shù)。廣廈甚舊，而無鮮朽傾欹之形。各班數(shù)日一輪，不拘某園必演某班。三慶、四喜、春臺三大班，為司坊所承值，亦于此輪演也。他若肉市之廣和樓，間亦值之。至東西城內(nèi)之景泰、泰華諸園，則單演雜耍。間有自宣南來者，皆山陜小班，腳色既蠢，砌末尤劣，不足登大雅之堂。

　　時下盛尚黃腔。黃腔起于湖北黃岡縣，詞意俚鄙，皆若輩隨口謅成。不經(jīng)文人筆墨，宜無當(dāng)于大雅。其中亦具音節(jié)，使改竄稍順，則歌者轉(zhuǎn)覺聱牙。然亦有以調(diào)舊厭聞，新易一二句，便覺鏗鏘動聽，但此非老協(xié)律不辦。

　　昆腔曲譜，出自玉峰魏良輔。后遂盛行于蘇。種種傳奇，音律精細(xì)。豪貴妙選名伶，扮演惟肖，遂爾軼類超群。京師自尚亂彈，昆部頓衰。惟三慶、四喜、春臺三部帶演，日只一二出，多至三出，更蔑以加。曲高和寡，大抵然也。

　　子弟教成歌舞，將出應(yīng)客。先輸錢于菊部，按節(jié)出費(fèi)，謂之搭班。搭班之首日，例演劇敬神，且以動坐客。子弟無論學(xué)昆與黃，必隸三慶等三部。故昆曲之于三部，藉延一線耳。

　　搭班之前，歌扇舞衫，預(yù)為自制。其間唱昆者十之五。而五之中，唱旦者居其三，唱生者居其二。大約生旦之曲，宜于淺斟低唱。雛伶喉氣未充，僅能隨簫管聲依約附和。而觀此等劇者，亦以色不以聲也。

　　雛伶昆劇，惟四喜最多，三慶次之，春臺幾如廣陵散矣。

　　自掛籍樂部后，日日進(jìn)園，立于戲臺之東西房，謂之站臺。蝶使分巡坐間，似曾相識者通眉語，使侍坐，坐時久暫不等。大抵錚錚有聲者，略一周旋即便別去。護(hù)花尉故廣交，每顧曲前后，左右紛然雜陳，艷之者擬于肉屏風(fēng)云。

　　善材授徒，亦視其性之所近。如純正明艷者宜旦，淡雅雄健者宜生，狡黠者宜貼、宜丑，頑蠢者宜凈、宜末。習(xí)與性成，不可勉強(qiáng)。諸堂自配腳色，得成一戲者，向推岫云、春華、聞德。今則景和、瑞春、杏春也。

　　雛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今訛為相公。按此名古惟宰相得而稱之，至大家子弟及茂才亦膺是稱，然已嫌其濫。今竟加之至賤之伶，致京官子弟，其仆轉(zhuǎn)不敢以此相稱。以同音之故，而使冠履倒置，正不獨(dú)伍髭須、杜十姨之足資人笑柄也。

　　若輩向系蘇、揚(yáng)小民，從糧艘載至者。嗣后近畿一帶嘗苦饑旱。貧乏之家，有自愿鬻其子弟入樂籍者；有為老優(yōu)買絕，任其攜去教導(dǎo)者。妙珊言：每一曲成，不知費(fèi)多少心力，捱幾許夏楚。人第見我輩賺人之易，而不知學(xué)歌之難也。其言懇確，推之秦樓楚館，何獨(dú)不然。

　　亂彈中以青衫、須生為最難。蓋上等腳色，唱處極多，非喉氣充實(shí)則坐客不能動聽。若輩之充是色者，往往于五更黎明時，面壁引吭，啾啾長嘯。常止宿五云深處，東方未白，聞此聲四起，遠(yuǎn)近響應(yīng)，不知者幾疑鬼嘯。

　　以所部不競，而遷地為良者，則改籍是也。試言其故：一因本人中材，而所部上材居多，未免為所凌轢而不能自振。一經(jīng)改籍，既足新尋芳者之耳目，且他部或純系中材，或參以下材，則斯人一出，大可嘯傲其儔矣。一因所部以津貼細(xì)故不洽，故改弦易轍，以省費(fèi)也。

　　明僮稱其居曰下處，一如南人之稱考寓。向群集韓家潭，今漸擴(kuò)廣，宣南一帶皆是。門外掛小牌，鏤金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門內(nèi)，懸大門燈籠一。金烏西墜，絳蠟高燃，燈用明角，以別妓館。過其門者無須問訊，望而知為姝子之廬矣。

　　覓醉花間，主人招邀勝侶五六人造之。仆輩入報，嚶然一聲笑顏迎，側(cè)足侍者不知幾輩。寒暄數(shù)語，主人索紙筆。侍者磨墨隆隆然，坐者揮毫索索然，蓋飛箋召各友所歡也。授急足去訖，須臾還報曰：條子就來，請主人更室坐。團(tuán)欒位置，排比已齊。山肴海物，紛紛羅列。方就坐，則搴簾一笑，似曾相識來也。由是或行令，或猜拳，或揮麈清談，或竹肉并奏，一視其主人之所好。所識中有膺重名者，酒數(shù)巡，登車徑去。余稍留片刻亦去。伶既去，酒亦闌矣。呼雙弓米啜少許，而席撤。主人出，賞京蚨十千以授。若輩轉(zhuǎn)遞仆輩，內(nèi)傳呼曰：某老爺賞錢若干。隨有仆出磕頭謝。于斯時也，主人微疲，客顏亦酡。一聲呼燈，則已排班鵠立，各持其一以出。一席之費(fèi)，除賞資外，計需京帖三十千，舊例也。無名氏有句云：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diǎn)燈籠。頗雄勁。后有人更其意曰：英雄末路拿稀飯，混沌初開灌米湯，更覺聲情激越。諺以若輩媚人賺取纏頭為灌米湯。而于少年褦襶，初入京華者尤甚。

　　名譽(yù)稍起，即聲價自高。當(dāng)其全盛時，紅箋飛去，非親昵不至，非權(quán)貴不至。即至矣，而略敘寒暄，匆匆吿去。故寒士之游京師者，非深自謙抑，先意趨承，招之每托故不赴。某孝廉適值此，尋至其堂，大肆咆哮。堂主人為之泥首乞憐而后已。若輩雖近于狡，孝廉亦不免于戇也。呵！呵！

　　怡道人提倡風(fēng)雅久矣。逢會試年，新進(jìn)士臚唱后，品題群英，定為及第花三枝。填寫花榜，鼓吹送至其堂，一時傳為佳話。歲丙子，道人宦游洱海，某公踵而行之。取景和霞芬為狀元，次韻秀萊卿，三德春朵仙。且以景和嘯云臚唱，時論翕然。間有不滿于朵仙之為探花郎者，以品遜也。

　　蕊榜發(fā)后，不知者以某公與梅慧仙有舊，故獨(dú)厚于景和焉。不知霞芬之冠冕群芳，久已藉藉人口，雖欲置諸下乘，不可得也。至傳臚一坐，本無足重輕。某公之意，殆以綠葉烘托牡丹耳。

　　菊部狀頭，例取旦腳，誠不欲負(fù)花榜之名也。如昆部不合式，則于亂彈中選之。榜探以次不論。霞芬榜出，聞有傖父謬加更易，以萊卿為首，非惟不洽眾望，且不合例矣。

　　霞芬姓朱名靄云，小字恩子，景和諸云之翹楚也。多愁多病，弱不勝衣，咸以林黛玉稱之。所居精舍二楹，為姑射仙人舊居。古雅絕塵，楸枰湘管，亦復(fù)安排得當(dāng)。院落樹夾竹桃數(shù)枝，金籠立葵花鳥一。竹影橫窗，靈禽喚客，殆不減瀟湘逸致云。

　　娟好如早秋花者，則近信之如秋是也。如秋名金喜，靨襯朝霞，眼澄嫩水，嫣然一笑，使人之意也消。壽眉生最先識之，視為膩友而不近。于戲！因贈以聯(lián)云：如水雅宜君子淡，秋花怎比狀元紅。秋以甲戌第二人登選，一時名下士爭以玉軸投贈。

　　情猶水也，水無刻不流，情何時可閡。我輩志希風(fēng)雅，安能如太上之忘情。然亦不宜涉于邪，如子朱子所謂得其情性之正者，斯可矣。吾友如平陽生、賦艷詞人、香溪漁隱，披沙子、護(hù)花尉輩，皆能見得到此，故于秋菱、艷仙、妙珊、如秋，皆愛之重之而不忍褻之。夫亦謂彼既薄命如花，我雖不能供之幾席，以恣賞玩，又不能遍護(hù)金鈴，使不摧折。惟是蘭之芳，菊之秀，蓮花之清矯，芙蓉之淡艷，或生空谷，或寄東籬，或出淤泥而不染，或涉秋江而可采，而皆自成逸趣，對可忘饑。若有情若無情，而情乃彌永，何必褰裳涉洧，效狂且為？嗟乎！使秋菱輩情根牢固，亦如吾友之所以待之者，則熱火坑中，詎必?zé)o青蓮一朵哉。

　　夏鴻福，鳴于辛未、壬申間。歌聲宏亮，直欲飛上九天。香溪始招之，以其性近和嶠，稍稍厭去。洎重入都，知侍某達(dá)官出鎮(zhèn)塞外。鴻飛冥冥，不少弋人之篡云。

　　余久耳景和梅主人名，意必皤然一叟。及覿面，知年逾不惑，猶少艾如二十許人。登場尤明艷，慕名者爭招致之。顧主人頗自高，悉待以閉門羹。或貴介招飲，則以其徒塞責(zé)，善言謝卻，使望之如天際真人，可望而不可即。是可敬亦可恨也。惟舊相識招之即來，晉接藹然。

　　如松館設(shè)自前明，相傳其額為嚴(yán)分宜書，端正遒勁，不類其人。【嚴(yán)分宜書額，又有六必居。相傳可以避火，店主秘之內(nèi)室，以膺者懸門外。權(quán)奸死后手跡，祝融猶避其焰，可畏哉。】后以舊規(guī)湫隘，更辟雅座于對門。廣廈數(shù)十間，每當(dāng)春秋佳日，香車寳馬，闐溢巷內(nèi)。賦艷詞人《竹枝詞》云：最是鶯花撩亂后，如松館里上燈初。紀(jì)盛也！自泰豐樓出，而向之適館者易而為登樓。以是問津者稀，日不滿坐。盛衰之故，風(fēng)氣所趨歟。

　　京師于歲首例行團(tuán)拜，以聯(lián)年誼，以敦鄉(xiāng)情，誠善舉也。每歲由值年書紅訂客，飲食宴會，作竟日歡。是日盛聚，梨園若輩應(yīng)召，謂之堂會。色伎俱優(yōu)者，每點(diǎn)至多出，獲纏頭無算。遇所識，或于例賞外別有所贈。

　　以歌侑酒，歡場舊例也。而近時日下微有不同，必其可以奏技，方能強(qiáng)之。若僅熟口頭語。不足入高人之聽者，雖情有難卻，亦終面赪音澀。其為亂彈名色，雖不吝其技，然亦視交之淺深，非貿(mào)然自獻(xiàn)也。

　　同治辛未秋，初游京師，友人邀飲寶興樓。為麗云所嬲而招梅卿。卿喜讀讖及《三國演義》，與之談，輒竟夜不倦。余秉觴政，有不勝酒者，許說掌故一則，以故梅卿恒不窘于歡伯。

　　香車一至，即須出京帖二千。擲酒保轉(zhuǎn)付，名曰車飯錢。其侑酒費(fèi)，例取八千，則按節(jié)照算，不即擲付，存體統(tǒng)也。博盛名者，即車飯之資，日進(jìn)百貫云。

　　若輩雖隸樂籍，亦喜觀本人不隸之部，非特山陜諸班，有攜玉人而至者。即如隸三慶者往四喜，隸四喜者往春臺皆是。其侍坐也較久，必視所喜之劇演畢乃去，所費(fèi)一如侍飲。

　　車飯錢一項，惟于酒肆招飲時取之，而下處則否。亦惟午晚時一取，而連局則否。如午時相招，已出此資，隨攜之觀戲或赴下處，則無須重出。惟再赴酒樓，則仍須照付。初疑窒礙不通，詢之老白相，謂各酒館于車飯資皆有抽費(fèi)，故應(yīng)爾也。午時不招，僅約觀劇，則此資仍付，以是日始相見也。至夜間躋堂歡飲，即是日并未一面，連應(yīng)數(shù)條，亦不索此費(fèi)。間有索者，乃充其仆私橐，非定例也。余之為是瑣瑣者，乃為問津人作武陵之桌。若揮霍自豪者，諒不屑例此。

　　三五同人雅座清飲，所歡即為他座所招，不能不入室周旋，謂之飛座。坐次窺主人意旨，如主人別有所屬，故爾屏葉者，則冷語侵肌，酸風(fēng)撲鼻。主人情難割舍，出車飯資慰藉之，名曰留條。果無他好，如主人之色不餒，若輩有以覘察，而亦徑去。然仍須留條以安其心，否則謂之挑眼。挑眼，京諺。猶言吹毛求疵也。倘請尊客，而以若輩為嫌者。一聞履聲橐橐，亟招其仆而告之故，則亦絕跡不來。

　　飛坐非主人所招之人，即友人所歡，亦略來酬應(yīng)。其時留條與否，若人不計較也。惟留之，益見屋烏之愛耳。

　　花間小醉，雅趣極矣。顧繁華之地，難免塵囂。且數(shù)見不鮮，味同嚼蠟。賦艷詞人于風(fēng)清月白之宵，偕勝友訪艷仙于梧桐庭院。或品茗、或賭棋，或聞香，或讀晝，各尋樂事。詞人自拍昆曲，艷仙按笛和之。于時璧月壁人，爭相輝映。庭中木樨，拂拂吐香氣，與雅韻相間發(fā)。似此清游，竊謂如水如龍。碌碌長安市上者，皆念不及此。

　　山陰道人矜慎物色，游都年余，賞識者寡。觀劇三慶，見林春喜《打櫻桃》一出，道人似心許。其友某約往壚頭小飲，即代傳箋，不可強(qiáng)之。次日以書寄某曰：昨由白云鄉(xiāng)見端正寳相于無憂林中，作平等觀，未能說無上法，尚不足以帖道人之心也。貧道枯坐，守庚申有年矣！堅定歷煉，只此入道第一大關(guān)鍵。今請放開眼界，穿上芒鞋，歷觀大千世界。如未遇大自在菩薩，結(jié)歡喜緣，即與把臂入林，共證絮果何如。后遇鄭薌喬郎，遂結(jié)蘭契。佛家因緣之說，殆亦不可勉強(qiáng)歟。

　　景和子弟以云名，猶春華以芷名，瑞春以寳名也。而人材之盛，未有若景和者。計自湘云以至嘯云，已逾十?dāng)?shù)。湘云輩次第脫籍，翛然塵外，余未之見。得與周旋者，惟紫云、瑞云、靄云、福云、嘯云五人而已。而紫云、瑞云又各能自立，福云班雖次，亦能自強(qiáng)。蓋巧玲久享重名，愛之者波及其余，故子弟輩以門第重。優(yōu)游自在，不若他家之落寞。靄云特出，異日立名成業(yè)，當(dāng)更可觀。聞主人培植后秀，不遺余力。識其微者，以為方興未艾也。

　　余之交霞芬，平陽生之蹇修也。甲戌入都，興致已闌。朋輩招集，勉修舊好，符例而已。時霞方新進(jìn)，身材似燕，雅艷可人，亟嘆為非凡品。會酒酣，平陽生從容請曰：我輩及時行樂，稱意實(shí)難。但得俊才，何妨羅致。樊川薄幸，不系此也。余笑頷之。生遂為余置酒，且代折簡，尋贈聯(lián)訂交。

　　集句云：明月分林靄，晴天養(yǎng)片云。

　　《品花寳鑒》一書，為記明僮濫觴。所載皆干嘉時人，承平歌舞，稱為極盛。主持風(fēng)雅者，又多名公鉅卿，王孫公子。其所敘者，雖不能無溢詞，然尚不失雅人風(fēng)范。今惟所推及第花，差堪媲美，余則自檜以下。夫若輩出處，既非清流，使無騷人雅士為之先后，塵寰齷齪，何處得佳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