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加入了來賓行列,客人們正一一步入宮邸。“您和我那可愛的弟媳奧麗阿娜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吧?”親王夫人問我道,她剛剛離開了進口處那把座椅,我與她一起回到了客廳。
“她今晚會來的,我今天下午見到了她。”女主人繼續說道,“她答應我要來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們倆一起去大使館參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時能出場的王親國戚都會赴宴,場面肯定很嚇人。”任何王親國戚都嚇不倒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沙龍里聚集過的何其多。當她稱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簡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蓋爾芒特夫人嘴上說“場面肯定很嚇人”,那純粹是蠢話,在上流社會的人身上,比起虛榮心來,愚蠢還是占上風。有關她的家譜,她自己知道的還不如一位普通的歷史教師多。至于她所結識的人,她盡量顯得連別人送給他們的綽號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親王夫人問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參加常被稱為“波姆蘋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舉辦的晚宴,聽我給以否定的回答,一時說不上話來。后不,無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見多識廣,結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與常人無異,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蘋果’,可是個相當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親王夫人與我閑聊的當兒,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進來。可我無法抽身上前迎接他們,因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著我剛剛離開的女主人,緊握著我胳膊,連聲贊嘆:“啊!親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蓋世無雙!我覺得,若我是個男人,”她帶著幾分東方式的粗俗和淫蕩又添了一句,“我定將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這位絕代佳人。”我回答說,她確實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這毫無關系。”大使夫人對我說,“奧麗阿娜是個上流社會風流女子,繼承了梅梅和拔拔爾的性情,而瑪麗-希爾貝,則是個‘人物’。”
我生就討厭別人這樣不由分說,教訓我該對我的熟人持怎樣的看法。再說,對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價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沒有任何理由會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對大使夫人如此惱火,那是因為一個普通關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惡習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貨真價實的毒品,幸虧我們都“服了人工耐毒劑”。這里,用不著搬出任何科學比較的儀器,奢談什么抗原過敏性,暫且這么說吧,在我們友好的或純粹社交性的關系中,總存在著某種暫時治愈的敵意,可弄不好就會復發。平時,只要人還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爾”、“梅梅”來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馬上會使“人工耐毒劑”失效,可平時,全仗了這些玩藝兒,我才覺得她勉強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氣,實際上這更不應該,因為她跟我那樣說話,其目的并非想讓人覺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為學得太匆忙,以為這是當地習慣,居然用綽號稱呼起貴族老爺來。她呀,不過只上了幾個月的課,并沒有循序漸進地學。
可我仔細想想,我不樂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還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奧麗阿娜”府中,也是這位外交人物神情嚴肅、煞有介事地親口對我說,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在讓她反感。我覺得還是不必細究她態度驟變的原因為好:只不過是今晚的盛會邀請了她的緣故。大使夫人贊不絕口,對我稱道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位絕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這是她一貫的想法。不過,在這之前,她從未受到邀請,去親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認為對這類不受邀請的冷落,原則上應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請,且從此可能成為慣例,她當然可以自由表達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釋對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無須從情場失意、政壇受挫這方面去尋找。品頭論足本無定評:接受或拒絕邀請卻可一錘定音。再說,按照正與我一道視察沙龍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說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別派得上用場。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明星已經倦于露面。渴望見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過海,到另一個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兒幾乎孑然一身,無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這樣剛剛躋身于上流社會的女人,會不失時機到處大出風頭。對此類稱作晚會、交際會的社交場合,她們可派上用場,哪怕像個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擺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機。她們興頭十足,從不錯過一個晚會,是任何人都可信賴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這些假明星的底細,把她們奉為社交皇后,真該給他們上堂課,向他們解釋解釋為何遠離上流社會,潔身自好,不為他們所知的斯當迪許夫人至少可與杜爾維爾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貴婦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兩只眼睛總是茫然若失,含有幾分憂郁,只有當她不得已要向某個朋友道安,才閃現出一道機智的光芒,仿佛友人僅是一句妙語,一股魅力,一道無可挑剔的佳肴,品嘗之后,行家的臉上頓時表現機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會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覺得每問候一次,機智的光亮便要熄滅一回,這未免太煩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藝鑒賞家,每次去劇院觀看哪位戲劇大師的新作,為了表示肯定不會白過一個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給女引座員后,便調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時刻準備報以機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贊許目光;公爵夫人正是這樣,她一到,便為整個晚會生輝。她脫下禮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風格的華麗的紅色大衣,露出紅寶石項鏈,真象一副枷鎖套在脖子上,然后,奧麗阿娜這位上流社會的女子,用女裁縫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細地從頭到腳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繼又檢查一番,確保自己的雙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寶一樣熠熠閃光。幾位“饒后”之徒,比如德·儒維爾,沖上前去,試圖擋住公爵,不讓他進府:“難道您不知道可憐的瑪瑪已經生命垂危了?剛剛給他用了藥。”“我知道,我知道。”德·蓋爾芒特先生邊說邊推開討厭的家伙往里走。“臨終圣體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親王晚會后的舞會,他暗暗打定主意決不錯過,不禁高興得微微一笑,又補充了這么一句。
“我們可不樂意別人知道我們已經回來了。”公爵夫人對我說。她萬萬沒有料想到親王夫人已經告訴過我,說她剛剛見了弟媳的面,弟媳答應她一定來,從而宣告了她說的這番話無效。公爵瞪著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鐘,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經把您的疑慮都告訴奧麗阿娜了。”既然現在她已經明白種種疑慮都不成立,更用不著采取什么步驟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談特談這些疑慮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陣子。“總是疑心您沒有受到邀請!可哪一次都請了!再說,還有我呢。您以為我沒有能耐讓人邀請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嗎?”我必須提一句,她后來確實經常為我做一些比這還要更棘手的事;不過,我當時只是把她這番話理解為我辦事過分謹小慎微。我開始領悟到貴族表示親熱的有聲或無聲語言的真正價值,甜言蜜語的親熱給自感卑賤的人們一帖安慰劑,卻又不徹底消除他們的自卑,因為一旦消除了他們的自卑感,也許就沒有理由表示親熱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強。”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為,似乎這樣宣告;而且他們好話說盡,令人難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為了得到愛戴,得到贊美,并不是為了讓人相信。倘若能識破這種親熱的虛假性質,那便是他們所稱的素有修養;倘若信以為真,那便是教養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這方面有過一次教訓,最終使我精確至極地學到了貴族表示親熱的某些形式及其適用范圍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為英國女王舉行的一次午后聚會上;去餐廳時,大家主動排起一個不長的行列,走在隊首的是女王,胳膊挽著蓋爾芒特公爵。我恰在這時趕到。公爵雖然離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著的手對我極盡招呼與友好的表示,那樣子像是在告訴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會被人當作夾著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宮庭語言方面已經開始老練起來,連一步也沒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沒有笑容,仿佛是面對一位似曾相識的人行禮,接著朝相反的方面繼續走自己的路。對我的這一致意方式,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賞識,即使我有能耐寫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榮。它不僅沒有逃出公爵的眼睛——盡管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余人還禮——而且也沒有躲過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親后,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告訴了我母親,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樣行事不對,應該上跟前去。她對我母親說,她丈夫對我這樣致意贊嘆不已。說再也沒有比那更得體了。人們不停地為這一鞠躬尋找各種各樣的優點,可就是無人提起明顯是最為珍貴的一點,即舉止審慎得體;人們也對我贊不絕口,我明白了這種種贊譽之詞與其說是對過去的獎賞,毋寧說是對將來的一種引導,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學校校長之口的微妙之辭:“別忘了,我親愛的孩子們,這些獎品是獎給你們的,但更是獎給你們父母的,為的是讓他們在下一學年再送你們來上學。”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當外社團的某個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舉止審慎的人,說“需要找他們的時候,準能找到他們,不需要找他們的時候,他們讓人放心”,這簡直就象在間接地告誡一位渾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對身體健康有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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