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德·阿巴雄夫人確實窩火:眾多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個文藝復興風格的陽臺,陽臺角上,并不見風行一時的紀念雕像,卻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優美的豐姿并不比雕像遜色纖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贊·德·蓋爾芒特的心上人。透過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羅紗裙,可見她那勝似勝利女神飄飄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呂斯先生了,他已經走進底層的一個房間,可通往花園。此時,他裝著在全神貫注地打一局模擬的惠斯特牌戲,這樣他便可避免給人造成對他人視而不見的印象,我趁機盡情欣賞他那以簡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點綴,興許唯有裁縫師傅才能識貨,大有惠斯勒黑白《諧奏曲》一畫的氣派,其實不如說是黑、白紅的和諧,因為德·夏呂斯先生在一條寬寬的衣襟飾帶上佩戴著一枚馬爾特宗教騎士團黑白紅三色琺瑯十字勛章。這時,男爵玩牌的把戲被德·拉加東夫人打斷了,她領著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長著漂亮的臉蛋,一副放肆的模樣。“我的好兄弟,”德·拉加東夫人說道,“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侄兒阿達爾貝。阿達爾貝,你知道吧,這就是你常聽說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東夫人。”德·夏呂斯先生作答道。接著,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沒看年輕人一眼,態度粗暴,聲音生硬得很不禮貌,在場的人不禁為之瞠目。也許,德·夏呂斯先生知道德·加拉東夫人對他的習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開開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對她侄子接待親熱,會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時,他也故作姿態,公然表示他對青年小伙子不感興趣;也許他本來就不認為,那位阿達爾貝會畢恭畢敬地回報嬸母的介紹;抑或他渴望日后能與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闖深宮,不妨先來個下馬威,就象君主們在采取外交行動之前,往往用軍事行動來配合。
讓德·夏呂斯接受我的請求,同意引見,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難辦。一方面,近二十年間,這位堂吉訶德曾與多少架風車(往往是他認為對他不敬的親戚)激戰,又多少次擋駕,把“不受歡迎的人”排斥在蓋爾芒特家族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門之外,以致蓋爾芒特家族的人都開始害怕會與他們所喜歡的朋友全鬧翻,至死也不能與某些在他們看來頗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這僅僅是為了迎合一位內弟或堂兄的毫無道理的深仇大恨,這位內弟或堂兄也許都恨不得大家為他而拋棄自己的妻子、兄弟、兒女。德·夏呂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發現人們對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經不放在心上,設想一下未來、真擔心最終被拋棄的是他自己,于是開始作出部分犧牲,象俗話所說,開始“掉價”。另一方面倘若說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討厭的家伙一連幾月,甚至幾年過著單一的生活——誰要向這人發出邀請,他都絕不容忍,甚至會不自量力,敢像個搬運夫那樣赤膊上陣,與王后作對,根本不在乎對方的身份對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因此罵人的火藥就不可能不四散無力。“蠢蛋,混賬家伙!得教訓教訓他,把他掃到臭水溝里去,哎,這家伙,即使掃進了臭水溝,對城市衛生也會有害。”他常常這樣破口大罵,甚至有時一人在家,讀到自以為對他大不敬的來信或想起別人傳給他的一句閑話,也會大罵一通。不過。一旦他對第二個混蛋發起火來,對第一個的怒氣使就煙消云散,只要此人對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機還來不及懷恨結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凈。因此,盡管他對我抱有怨氣,我求他引我去見親王,也許本來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為了避免他以為我是冒冒失失撞進府來,求他說情,讓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說了一句:“您知道,我與他們很熟,親王夫人對我十分客氣。”“那好,既然您跟他們熟,還用得著我替您介紹嗎?”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轉過身去,繼續和教廷大使、德國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識的人物裝著打惠斯特牌戲。
這時,從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養稀有動物的花園深處,透過大敞的門扉,向我傳來了一陣深呼吸的聲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氣吸進滿園春色。那聲音漸漸靠近,我循聲走去,不料耳邊又響起了德·布雷奧代先生低低的一聲“晚安”,這聲音不象磨刀嚯嚯聲,更不象糟蹋莊稼地的野豬崽的嗷嗷亂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時的慰問。此人不如德·蘇夫雷夫人有權有勢,但也不象她那樣生性不樂于效勞,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親王的關系也要隨便得多,也許,他對我在德·蓋爾芒特家族所處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許他比我自己還更了解我的地位舉足輕重,可開始幾秒鐘,我難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見他鼻神經乳頭不停抽搐,鼻孔大張,左顧右盼,單片眼鏡后的那對眼睛瞪得滾圓,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觀。不過,聽清我的請求后,他欣然接受,領著我向親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鄭重其事卻又俗不可耐的樣子,把我介紹給親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點,一邊略加舉薦。蓋爾芒特公爵一高興起來,待人有多和藹、友好、隨和,充滿情誼,那么在我看來,親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經、傲慢。他對我勉強一笑,嚴肅地叫了我一聲:“先生。”我常聽公爵譏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遜。可是,親王剛開始和我說了幾句,那冷峻、嚴肅的語氣與巴贊和藹可親的話語形成了極為強烈的對照,我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無人的正是一面就與您“稱兄道弟”的公爵,這兩個表兄弟中,真正謙遜的倒是親王。從他審慎的舉止中,我看到了一種更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說平等相待,因為這對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對下屬應有的尊重,這就像在所有等級森嚴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醫學院,總檢察長或“院長”深知自己身居要職,表面都顯出一副傳統的傲慢氣派,可內心里比起那些佯裝親熱的新派人物來,實際上要更真誠,若與他們相處熟了,就會覺得他們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繼續令尊先生的事業?”他問我,神態冷淡,但又不乏興趣。我猜想他這樣問我只是出于禮貌,于是我簡明扼要給予回答,然后即離開了他,讓他接待新到的來賓。
我一眼瞥見了斯萬,想和他攀談幾句,可恰在這時,我發現蓋爾芒特親王沒有站在原地接受奧黛特丈夫的問候,一見面,就象抽水泵那樣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園深處,有人傳說,甚至“要把他攆出門外”。
上流社會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從報上得知一個捷克樂團兩天前演了整整一個夜場,同時了解到孟加拉戰火繼續不斷燃燒,眼下,我又集中了幾分注意力,想去觀賞一下著名的于貝爾·羅貝噴泉。
噴泉位于林間空地的一側,周圍樹木環繞,樹木美不勝收,不少樹與噴泉一樣古老。遠遠望去,噴泉細長的一股,靜止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風吹拂,才見淡雅、搖曳的薄紗悠悠飄落,更為輕盈。十八世紀賦予了它盡善至美的纖纖身段,可噴泉的風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斷絕了它的生命。從此處看去,人們感覺到的與其是水,毋寧說是藝術品。噴泉頂端永遠氤氳著一團水霧,保持著當年的風采,一如凡爾賽宮上空經久不散的云霧。走近一看,才發現噴泉猶如古代宮殿的石建筑,嚴格遵循原先的設計,同時,不斷更新的泉水噴射而出,本欲悉聽建筑師的指揮,然而行動的結果恰似違背了他的意愿,只見千萬股水柱紛紛噴濺,唯有在遠處,才能給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噴發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噴射的水柱常被紛亂的落水截斷,然而若站在遠處,我覺得那水柱永不彎曲,稠密無隙,連續不斷。可稍靠近觀望,這永不中斷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實為四處噴涌的水所保證,哪里有可能攔腰截斷,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斷了,旁邊的水柱緊接著向上噴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處,再也無力向上時,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無力的水珠從水柱上灑落下來,途中與噴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時而被撞個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噴水攪亂了的空氣渦流之中,在空中飄忽,最終翻落池中。猶猶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與堅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鮮明對比,柔弱的水霧在水柱周圍迷濛一片,水珠頂端一朵橢圓形的云彩,云彩由千萬朵水花組成,可表面像鍍了一層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騰著,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團,迅猛沖天而上,與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陣風吹來,就足以把它傾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時,甚至會有一股不馴的小水柱闖到外面,若觀眾不敬而遠之,保持適當距離,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準會被濺個渾身透濕。
這類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風時發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當不快。有人告訴德·阿巴雄夫人,說蓋爾芒特公爵——實際上還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畫廊,去畫廊,需經過聳立在噴池欄旁的雙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為真,可正當她要走進其中一個柱廊的時候,一股強烈的熱風刮彎了水柱,把美麗的夫人澆得渾身濕透,水從袒露的低領流進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進水池一般。這時,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節奏分明的哞叫聲,這聲音大得浩蕩的大軍都能聽見,但卻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個大軍,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隊發出的;原來是符拉季米爾大公看見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縱聲大笑,事后,他常說,這真是最開心的一件事,一輩子也看不夠。幾個好心人提醒這位莫斯科人,該說句表示撫慰的話,她聽了準會高興,可這位婦人雖然已經年滿四旬,卻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邊用披巾揩著身上的流水,顧不得那落水象惡作劇似地打濕了噴池的護欄,獨自離去。大公心底還算善良,覺得確實應該撫慰一番,頭一陣威震全軍的大笑剛剛平息下來,便又響起比第一次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嚎叫聲。“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劇院一樣,擊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別人犧牲她的青春以夸獎她的靈活。有人正在同她說話,卻被噴泉的水聲沖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聲又壓倒了水聲:“我以為親王殿下跟您說了點什么,”“不!是跟德·蘇夫雷夫人說的。”
她應聲答道。
我穿過花園,又登樓梯,由于親王不在場,不知和斯萬到哪兒去了,樓梯上圍著德·夏呂斯的來賓越來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爾賽宮,王弟殿下宮中的來客就多了起來。我上樓時被男爵喊住,而此時在我的身后,又有兩位夫人和一位年輕公子擠過來想向他道安。
“在這兒見到您,真可愛!”他一邊向我伸過手來,一邊說。“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親愛的埃米尼。”他無疑想起了剛剛以蓋爾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與我說過話,于是又頓生一念,想擺出一點姿態,對本來令他不悅的事表露出幾分滿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爺的放肆氣派,鬧騰起來簡直像個歇斯底里病患者,話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過分挖苦的口氣:“真可愛,”他繼續說道,“可也特別滑稽。”說罷,他朗聲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歡悅,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類語言難以傳達其歡快心情。這時,有的人看透了這家伙,知道他難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傷人,本來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結果卻幾乎丟了體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別生氣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您知道,我很喜歡您。晚上好,昂迪奧施,晚上好,路易-勒內。您去看過噴泉了吧?”那口氣與其是在詢問,倒不如說是在證實。“很美,是吧?真是妙極了。本來還可以再好些,當然,有的玩藝兒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國就無與倫比了。不過,就現在這樣子,就已經屬于最佳之列。布雷奧代肯定會對您說,不該掛上燈,這無非是想讓人忘記當初出那餿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過,總的說來,還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點。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創造一件難多了。再說,我們心中多少都有點兒數,布雷奧代不如于貝爾·羅貝有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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