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剛才見德·夏呂斯先生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出來時,我為何覺得他酷似女人:真是個十足的女人!他這類人,不象看上去那么矛盾,他們的理想是富有男子氣概,原因就在于他們天生的女人氣質,在生活中,他們只是在外表上與其他男子沒有差別;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著一個身影,絕無例外,它銘刻在人們藉以觀察宇宙萬物的眼睛里,可在他們那一類人的眼睛里,銘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們這些人始終處于詛咒的重負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棄義過日子,因為他們也清楚,他們的那種欲望實在可恥,會受到懲罰,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這一矛盾給人創造了最為甜密的生活樂趣;他們不得不背棄自己的上帝,因為即使是基督徒,一旦他們出庭受審,便落成了被告,而面對著基督,且以基督的名義,他們必須為自己的一生幾乎都受到誹謗而極力辯解;他們是失去母親的孤兒,一生中,他們不得不對自己的母親撒謊,甚至直到為母親合上雙眼的最后一刻;他們是無情無義的朋友,雖然他們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認,觸動了不少人的情感,雖然他們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贏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那種借助謊言得以茍延殘喘的關系稱得上為友情嗎?一旦內心萌發出信賴與真誠的沖動,便會厭惡地唾棄這種關系,除非有幸碰上一個為人公道,甚至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這種人往往會被習慣心理引入歧途,甚至把公開的罪惡視作情愛,雖然這種情愛與他格格不入,就象有的法官,出于原罪和種族本性所造成的種種原因,比較容易懷疑、指控同性戀者殺人,猶太人叛逆。但是——我剛才概述了第一種觀點,諸位可以看到,這一觀點后面將得到修正,而且如果不為了那些耽于幻想,憑想象看待一切的人揭穿其中的矛盾,這一觀點定會令他們勃然大怒,至少根據這一觀點看,情況如此——他們雖是情人,可情愛的可能性幾乎拒他們在門外,愛戀的希望給他們以力量,擔當形形色色的風險,忍受各式各樣的孤寂,因為他們的情之所鐘恰是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毫無女人的特征,不可能性欲倒錯,因此也不可能對他們產生愛情。倘若他們用金錢買不來真正的男子漢,倘若他們不被幻想所驅使,把出賣肉體的同性戀者錯當作真正的男子漢,那結果必然就是他們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他們的名聲岌岌可危,他們的自由煙云過眼,一旦罪惡暴露,便會一無所有,那風雨飄搖的地位,就好比一位詩人,前一天晚上還備受各家沙龍的青睞,博得倫敦各劇院的掌聲,可第二天便被趕出寓所,飄零無寄,打不到睡枕墊頭,象參孫推著石磨,發出同樣的感嘆:
兩性必將各自消亡
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日子里,受害者會受到大多數人的同情,就好比猶太人全都傾向德雷福斯,但一旦不再倒霉,他們甚至再也得不到一絲憐憫——有時被社會所不容——遂被同類所唾棄,暴露無遺的真實面目引起他人的厭惡、在明鏡中原形畢露,鏡子反照出的不再是美化他們真相的形象,而是把他們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的各種丑態和盤托出,最終使他們醒悟,他們所稱其為“愛”的玩藝兒(他們玩弄字眼,在社會意義上把詩歌、繪畫、音樂、馬術、禁欲等一切可以扯上的東西全稱其為自己所愛)并非產生于他們認定的美的理想,而是禍出于一種不治之癥:他們酷似猶太人(唯有少數幾位只愿與同種族的人結交,嘴邊總是掛著通用的禮貌用語和習慣的戲謔之言),相互躲避,追逐與他們最勢不兩立,拒絕與他們為伍的人,寬恕這些人的無禮舉動,被他們的殷勤討好所陶醉;但是,一旦遭到排斥,蒙受恥辱,他們便會與同類結成一伙,經歷了類似以色列遭受到的迫害之后,他們最終會形成同類所特有的體格與精神個性,這些個性偶爾也惹人高興,但往往令人討厭,他們在與同類的交往中精神得以松弛(有的人在性情上與敵對種族更為貼近,更有相通之處,相比較而言,表面看去最沒有同性戀之嫌,盡管這種人盡情嘲諷在同性戀中越陷越深的人們),甚至從相互的存在中得到依賴,因而,他們一方面矢口否認同屬一伙(該詞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而另一方面,當有的人好不容易隱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們卻主動揭開假面具,與其說是為了加害于人(這種行為為他們所憎惡),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示歉意,象大夫診斷闌尾炎那樣刨根問底,追尋同性戀的歷史,津津樂道于告訴別人蘇格拉底是他們中的一員,就好比猶太人標榜耶穌為猶太人,卻不想一想,如果連同性戀也是正常的事,那末世間也就不存在不正常的東西了,無異于基督降生之前,絕不存在反基督徒;他們也未曾想過,唯有恥辱釀成的罪惡,正因為它只容許那些無視一切說教,無視一切典范,無視一切懲罰的人存在,依仗的是一種天生的德性,與他人格格不入(盡管也可能兼有某些高尚的道德品質),其令人作嘔的程度遠甚于某些罪惡,如偷盜、暴行、不義等,這些罪惡反而更能得到理解,因此便更容易得到普通人原諒;他們秘密結社,與共濟會相比,其范圍更廣,效率更高,更不易受到懷疑,因其賴以支撐的基礎是趣味、需求與習慣的一致,他們所面臨的風險,最初的嘗試,掌握的學識,進行的交易,乃至運用的語言都完全統一,在他們這個社會中,希望別相互結識的成員憑著對方一個自然的或習慣的,有意的或無意的動作,就可以立即識別同類,告訴乞丐,他正為其關車門的是位大貴人;告訴做父親的,那人正是他愛女的未婚夫;告訴想求醫,懺悔或為自己辨護的人誰是醫生,誰是牧師,誰又是他曾上門找過的律師;他們都不得不保守秘密,然而卻都了解他人的某些隱私,而世上圈外的人對他們從無纖毫的狐疑,在他們看來,再難以置信的歷險小說都真實可信;因為在這種不符合時代精神的傳奇般的生活中,大使以苦役犯為友,而王子,雖然時而自然表現出貴族教育所養成的翩翩風度,非顫顫巍巍的小市民所能相比,但一旦邁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便與流氓大盜密謀;這伙人為人類群體所不齒,但舉足輕重,受懷疑時他們卻不在場,不受猜疑時,他們則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受不到懲罰;他們到處都有同伙,無論在平民階層,在軍隊,還是在神殿、監獄,甚至在御座,無一例外;他們,至少大多數都與非同類的人親密相處,既甜蜜,又危險,挑逗對方,與他們笑談自己的惡習,仿佛與己無關,由于他人的盲目或虛偽,這種游戲玩得輕而易舉,且可持續多年,直至丑聞暴露,馴化者自食惡果,被人吞噬;在此之前,他們不得不矯飾自己的生活,欲注目不得不轉移視線,欲轉移視線卻又不得不注目,言談中不得不為許多形容對象易性,這種社會壓力與他們承受的心靈壓力相比,微不足道,確實,他們的惡習,或惡習一詞難以達義的行為,迫使他們對自己,而不再是對他人,造成重大的心理壓力,以便這種行為在自己的眼里不再構成什么惡習,然而,有的人更講究實際,處事更性急,他們無暇去搞交易,顧不上簡化生活,爭取通過合作贏得時間,于是便分道揚鑣,形成了兩伙,第二伙完全由與他們清一色的人組成。
這對來自外省的窮人來說確實令人震驚,他們舉目無親,一無所有,唯奢望有朝一日當上名醫,名律師,他們頭腦還缺乏見解,人體尚欠缺風度,但希望盡快養成,以裝點門面,就象他們為裝飾自己在拉丁區的小房間購置家具擺設,效仿的是他們在一些“暴發戶”府上看到的式樣,這些“暴發戶”從事的是有利可圖而又正經的職業,他們多么希望躋身其間,一舉成名;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無意中養成的特殊情趣,好比對繪畫、音樂的盲目愛好,也許是他們唯一的獨特之處,且根深蒂固,不容取代,使得他們在某晚錯過了事關他們前程的有益聚會,而他們所要模仿的恰是聚會者的言談舉止,及其思維、穿戴、打扮方式。在他們的居住區,他們幾乎只與同窗、師長或某個已功成名就,成為靠山的同鄉交往,可他們很快發現另一些年輕人,共同的特殊情趣使他們彼此貼近了,猶如在一座小城鎮,由于對室內樂和中世紀象牙藝術品有著共同愛好,助理教師與公證人結成了友誼,由于他們以同一的功利主義天性,以指導他們事業的共同職業思想看待消遣對象,于是在外行人禁止涉足的場合不期而遇,這里,聚集了古鼻煙盒,日本銅版畫和奇花異卉的愛好者,因為這里有著相互學習的樂趣,互通有無的實惠,當然也有對競爭的恐懼,就象在郵票市場,行家之間的深深默契與收藏家之間的瘋狂爭奪兼而有之,再說,即使那些在咖啡館設有專座的人,也不知道店里聚集的到底是誰,鬧不清是釣魚協會,還是編輯學會,抑或是安德爾子弟協會,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神態持重冷漠,對數米之外那些競相炫耀自己情婦的時髦的绔绔子弟,“花花公子”,只敢偷偷地瞅上一眼,有的人對這幫公子哥雖然仰慕不已,但卻沒有膽量抬頭去看,待二十年后,當有的即將廁身某個學會,有的業已成為某個圈子的老前輩時,他們方才得知當初最富于魅力的那位就是如今大腹便便,滿頭白發的夏呂斯,他與他們如出一轍,只不過身處另一個社會,具有別樣的外部標記,異樣的外表特征,其獨特之處使他們無法摸清他的底細。不過,如今的社團多少有所發展,比如“左派同盟”就不同于“社會主義聯盟”,門德爾松音樂協會也有別于圣樂學院,因此,在晚上聚會時,有時會在另一張餐桌上聚集著一幫激進分子,他們衣袖下套著手鐲,脖根處掛著項鏈,故意把眼睛瞪得鼓鼓的,嘻笑打鬧,相互撫摸,迫使在場的中學生們趕緊躲開溜走,為他們服務的咖啡店招待雖然義憤填膺,但也只得以禮相待,其心情恰似在晚上招待德雷福斯分子,若無得到小費揣兜的好處,早就主動去找警察了。
不受世俗之見約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與這些專業社團對立起來,從一方面看,其中并無多少奧妙,因為這些人結社只不過模仿了孤僻者的行為,孤僻者們認為,他們心目中不被理解的愛情與有組織的邪惡毫無共同之處;而從另一方面看,也確實有著某種奧妙,因為這些不同的階層恰正符合各種不同的生理類型,同時也適應病理或僅僅社會演變的各個不同階段。事實上,孤僻者們有朝一日總不免要融合到這些社團之中,有時純粹是因為厭倦所致,有時則是為了圖個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敵對態度的人最終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電話,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購物)。一般來說,他們在這些社會中不太受歡迎,因為在他們較為清白的生活中,他們一方面缺乏經驗,另一方面又過分耽于幻想而難以自拔,因而在他們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記,而那些行家里手卻想盡辦法消除這種種印記。必須承認,在這些新來乍到的人身上,那種女子氣并不僅僅集中在內心深處,而是顯而易見,令人厭惡,一有風吹草動,他們便膽顫心驚,象歇斯底里大發作,聽到一聲尖笑,也會嚇得手腳亂抽,不象人樣,活象眼圈濃黑,目光憂郁,長著懸鉤爪的猴子,然而他們卻身穿無尾常禮服,系著黑色大領帶;凡此種種,致使這些新成員反被那些遠不如他們清白的家伙懷疑來路不明,難以接納。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被接受了,于是享受到了種種便利,商業、大企業正是藉此改變了個體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得以獲取在此之前過分昂貴,甚至難以尋覓的物品,過去,他們獨自在稠人廣眾之中難以發現的東西,現在卻泛濫成災,把他們淹沒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