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斯萬說。
“算了,我是一竅不通,這幅老掉牙的畫出自誰之手,不該由我來定。不過,您愛好藝術,在這方面是行家,您說這是誰畫的?”
斯萬顯然覺得這幅畫很蹩腳,猶豫了一下:“心術不正的人畫的!”他笑著回答公爵,公爵氣得直眉瞪眼。當他平靜下來以后,對我們說:“你們在這里好好待著,等一等奧麗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來。我叫人去對我妻子說,你們倆在這里等她。”
我和斯萬聊了一會兒德雷福斯案件,我問他怎么蓋爾芒特家的人都反對重審此案。”首先,這些人骨子里就仇恨猶太人,”斯萬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體驗,清楚地知道有些蓋爾芒特家的人并不仇視猶太人,但他和所有對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樣,為說明別人不贊同自己的意見,總喜歡說他們有先入之見,對他們的偏見無可奈何,而不認為他們的看法值得探討。此外,他的生命過早地接近終點,他就象一頭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野獸,對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歸正,重新信奉父輩的宗教。
“蓋爾芒特親王倒是這樣,”我說,“有人對我說過,他仇恨猶太人。”
“哼!這個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猶立場頑固極了,他在軍隊當官時,一次牙痛發作,他寧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找當地唯一的牙科醫生看病,因為醫生是猶太人,后來,他的府邸遭受火災,他寧愿讓大火燒毀他的一個側房,也不愿向鄰近的城堡借水泵,因為那是羅特希爾德家的城堡。”
“順便問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嗎?”
“去,”他回答我,“盡管我感到很累。他給我寫了一封氣壓傳送信,說是他有話要對我說。我感到最近幾天我會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這會使我傷神。我寧愿馬上解決問題。”
“可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并不仇視猶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猶太人,因為他反對重審,”斯萬回答說,但他沒有發現他犯了預期理由錯。“盡管如此,我很難過,剛才我讓這個人——怎么用這個詞!應該說這個公爵——失望了,我沒有對他所謂的米尼亞表示贊賞,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我把話題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聰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當洛姆親王夫人那會兒,比現在更迷人。那時,她的思想更有棱角,這一切在這個充滿青春活力的貴婦身上顯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不年輕的,我怎么對您說呢,他們的出身和我們不一樣,血液中涌動著千年的封建主義,不會沒有影響。當然,他們認為這不會影響他們的觀點。”
“羅貝·德·圣盧不是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嗎?”
“啊!好極了,您知道他母親可是堅決反對重審的。有人對我說,他主張重審,可我不敢相信。這使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不覺得奇怪,因為他非常聰明。這很了不起。”
主張重審的觀點使他變得異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沖擊,離開了軌道,就是在他和奧黛特結婚那陣子,他也不象這個樣子。這種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法不如叫作重新歸隊,這對他是光榮的行為,因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過的、由于同貴族交往因而拋棄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萬按照祖先遺傳下來的論據,清醒地看到上流社會人士看不到的一個真理的時候,他卻表現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欽佩的,還是蔑視的,都要重新進行一次選拔,看他們是擁護還是反對重審。邦當夫人因為反對重審,他就認為她是蠢女人,這是不足為怪的,正如他和奧黛特結婚時,認為邦當夫人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一樣。同樣,當目前的新浪潮影響到他的政治見解,使他忘記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貪財之人,英國間諜(這是蓋爾芒特社交圈的一個謬論),而宣稱他始終認為克雷孟梭和戈內里一樣,是一個君子,一個鐵人的時候,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
“不,我從來都是這樣對您說的,您記錯了。”但是,新浪潮不僅影響了斯萬的政治觀點,而且使他的文學觀點,甚至談論文學的方式都發生了顛倒。于是巴雷斯變得毫無才華,甚至連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無法再讀第二遍。“您不妨試試,肯定讀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別!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反對教權,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較,會看到巴雷斯是個軟骨頭!克雷孟梭老頭是個頂好的好人。他寫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審派似乎無權批評這些荒唐的言行。他們解釋說,因為人家是猶太人,所以主張重審。如果說,一個薩尼埃特那樣的遵奉教規的天主教徒也主張重審,那是因為受了維爾迪蘭夫人的影響,她是一個狂熱的激進分子,她最反對“教權主義”,薩尼埃特不僅兇惡,而且愚蠢之極,不知道老板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異議,說布里肖也是維爾迪蘭夫人朋友,可他卻是“法蘭西愛國聯盟”的成員,他們則解釋說,那是因為他比別人聰明。
“您有時看見他嗎?”我問斯萬,我指的是圣盧。
“一直沒看見他。那天,他給我寫了封信,要我給穆西和另外幾個人說說,讓他們投票贊成他加入賽馬俱樂部,他輕而易舉地就成了俱樂部的成員。”
“德雷福斯案對他沒有影響?”
“沒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另外,我要告訴您,發生了那件事后,我再也不上那里去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回來了,不一會兒,他妻子也來了。她已打扮完畢,身著一件下擺綴有閃光片的紅緞晚禮服,顯得修長、華貴。頭發上插著一根染成紫色的駝鳥羽毛,肩上披著一條和羽毛同色的羅紗巾。“用綠皮做帽里真不錯,”公爵夫人說道,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況且,夏爾,您身上的一切都是很漂亮的,無論是您的穿著,還是您的談吐,也包括您讀的書和您做的事。”然而,斯萬似乎沒有聽見,仔細打量著公爵夫人,就象在凝視一幅名畫,鮮后尋找她的目光,嘴撇了撇,好象在說:“好家伙!”德·蓋爾芒特夫人哈哈大笑。
“您喜歡我這身打扮,我很高興。但我應該說,我自己并不太喜歡,”她神色陰郁地說,“我的上帝,當一個人很想待在家里的時候,穿禮服出門實在是令人討厭的事!”
“多漂亮的紅寶石!”
“唷!我的小夏爾,至少您還識貨,不象那個粗漢蒙塞弗耶,竟問我這些寶石是不是真的。我應該說,我從沒見過象這樣美麗的寶石。這是大公夫人送給我的。但我嫌它們略微大了些,太紫了些,就象裝滿了紅葡萄酒的杯子一樣,但我還是戴上它們,因為今晚我們在瑪麗—希爾貝家要會見大公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哪里知道這最后一句話推翻了公爵說的話。
“親王夫人家今晚上有些什么?”
“幾乎什么也沒有,”公爵連忙回答,他認為,斯萬這樣問,一定是他沒有收到請帖。
“怎么,巴贊?所有的人都邀請了。肯定是亂糟糟的,毫無趣味。今晚看來有暴風雨,如果不下雨的話,”她溫情地看著斯萬說,“那些無與倫比的花園倒能給人帶來樂趣。您知道這些花園。一個月前我在園中待過,那時丁香花開得琳瑯滿目,甭提有多美了。還有噴泉呢,堪稱巴黎的凡爾賽宮。”
“親王夫人是哪一類女人?”我問。
“您早就知道了,因為您在這里見過她。她有傾國傾城之貌,但有點傻里傻氣,盡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氣氣,心腸不錯,但常做傻事。”
斯萬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賣弄“蓋爾芒特精神”,而且不費多大勁兒,因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舊詞,用得也并非盡善盡美。然而,為了向公爵夫人證明他業已明白她是想顯示她的詼諧,擠出了一點兒微笑,就好象她剛才說的話的確很幽默似的。這種虛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象從前當我聽見我父母親同凡德伊先生談論某些階層的腐敗現象時(其實他們明明知道蒙舒凡的腐敗更加觸目驚心),或者當我在社交場所聽見勒格朗丹象對傻瓜講話似地咬文嚼字,選用一些晦澀難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錢或高雅的聽眾聽不懂、沒有文化的人才聽得懂的形容詞時,我也曾有過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得了,奧麗阿娜,您在說什么呀,”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您說瑪麗愚蠢?她博覽群書,還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憐的巴贊,您好象還是一個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難道一個博覽群書、喜愛音樂的人就不可能有點傻!況且,傻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不如說她糊涂,她來自黑森—達姆施塔特大公國和羅馬神圣帝國,有點窩囊。只要一聽到她的發音,我的神經就受不了。但我承認,這是一個可愛的傻瓜。首先,就從她走下德國皇帝的寶座,下嫁給一個普通人,就夠可愛的了!的確是她自己相中的!哦,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她把臉轉向我說,“您不認識希爾貝吧,我給您描繪一下:有一次,我給卡爾諾夫人送了一張名片,他為此事病了一場……喂,親愛的夏爾,”公爵夫人想換個話題,說道,因為她看到她給卡爾諾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蓋爾芒特先生不高興,“您知道,您還沒把我們羅得島騎士的照片送來呢,我是因為您才喜歡上他們的,我多么想同他們認識。”
可是,公爵仍然瞪著眼睛看他的妻子:
“奧麗阿娜,至少您應該講出全部事實,不要只講一半。事實上,”他作更正地對斯萬說,“那時的英國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會邀請我們和總統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會。大使夫人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經常做這種蠢事。我們感到很吃驚,連奧麗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說,大使夫人對我們這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該邀請我們參加象這樣不可思議的聚會。有一個部長過去當過賊,唉,這事就算了,我們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況且,應該承認,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禮貌。象這樣也就不錯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做事經常不同我商量,她覺得那個星期應該到愛麗舍宮送一張名片。希爾貝認為這會玷污我們的名字,他這種看法可能有些過分。不過,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開不管卡爾諾先生雖說是一個稱職的總統,可他的祖父卻是革命法庭的成員,一天就處死了我們十一個親友。”
“那么,巴贊,從前您為什么每個星期都到尚蒂伊宮去吃晚飯呢?奧馬爾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嗎?所不同的是,卡爾諾是一個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卻是一個十足的無賴。”
“對不起,我插一句,那張照片我已經給您送來了,”斯萬說。“我不明白,您怎么沒有拿到。”
“這不會讓我感到吃驚,”公爵夫人說。“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們想法的事告訴我。他們大概不喜歡圣約翰騎士團。”說完她搖了搖鈴。
“您是知道的,奧麗阿娜,我去尚蒂伊宮吃飯時,并沒有什么興致。”
“興致倒是不高,就是還帶著睡衣,以防親王留您過夜。其實,他很少這樣做,他和奧爾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樣,一點沒有教養……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費爾特夫人家我們同誰一起吃飯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問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還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請的。”
聽到這個消息,公爵夫人臉上顯露出滿意神色,但話語中卻表現了厭煩情緒。“唉!我的上帝,又是親王。”
“但是這個親王很可愛,很聰明,”斯萬說。
“但畢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腸,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陳出新。“您注意到沒有?最可愛的親王并不完全可愛。沒錯,我向您保證!他們對什么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們用前半生聽取我們的看法,用后半生鸚鵡學舌般地在我們面前重復我們的看法。他們必須說,這個演得不錯,那個演得差一些。其實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訴您,那位小狄奧多西(我忘記他的名字了)曾問我,什么叫樂隊的動機。我回答他說,”說到這里,公爵夫人雙眸閃出光芒,姣美的紅嘴唇流出清朗的笑聲,“我回答他說:‘這就叫樂隊的動機。’嘿!他心里可不高興哩。啊!我的小夏爾,”德·蓋爾芒特夫人無精打采地說道,“上別人家去吃飯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寧愿死,也不愿意出門!當然,死也可能同樣令人討厭,因為我們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個仆人進來了。就是那位和門房吵嘴的年輕未婚夫,多虧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們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聽奧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問。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這里。讓他的仆人—你認識他—來向你報告消息,叫你去找我們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過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這里。”
仆人臉上漾出無限的快樂。他終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幾個小時了,自從他和門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顏悅色地勸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約會,以免再次發生沖突以來,他幾乎見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終于能有一個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無比幸福,公爵夫人對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別人瞞著她偷偷享受快樂,又生氣又嫉妒,心里一陣痛苦,四肢騷癢難忍。“不,巴贊,得讓他留在這里,不能讓他出去。”
“奧麗阿娜,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裝的男女仆人侍候您參加化妝舞會。他在這里派不上什么用場。再說,就他一人和馬馬的聽差是朋友,所以我寧愿把他打發得遠遠的。”
“聽著,巴贊,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說不準幾點鐘。您一分鐘都不要離開這里,”她對那位仆人說,仆人好似泄了氣的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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