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能立即同公爵談我來訪的目的。因為有幾個親戚或朋友,如德·錫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羅斯公爵夫人,來看望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飯前會客),沒找著她,就在公爵這里待了一會兒。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最先來。她衣著樸素,骨瘦如柴,但和藹可親。她手中拿著一根拐杖。我還以為她受傷了,或有殘疾。可她的動作十分敏捷。她悲傷地同公爵談起了他一個表兄弟(不是蓋爾芒特這個世系的,如果是的話,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數日,最近突然惡化。可是公爵雖然對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復地說著:“可憐的馬馬”多好的一個小伙子”,但看得出來,他認為他表兄弟的病沒什么要緊。因為公爵對即將出席的晚宴興致勃勃,對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盛大晚會并不厭煩,更重要的是,凌晨一點鐘,他要偕同妻子去參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妝舞會。服裝已經準備就緒,他將穿路易十一的服裝,而公爵夫人將裝扮成伊薩波·德·巴伐利亞王后。因此,公爵想盡情地娛樂,不想讓可憐的阿馬尼安·德·奧斯蒙的病痛掃了他的興致。接著又來了兩個手柱拐杖的夫人,一個是德·普拉薩克夫人,另一個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們都是布雷吉尼伯爵的女兒,是來拜訪巴贊,向他通報馬馬表兄弟病勢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聳了聳肩。為了改變話題,他問她們晚上去不去瑪麗—希爾貝家。她們回答說不去,因為阿馬尼安就剩一口氣了。她們甚至把公爵將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還向他列舉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奧多西國王的兄弟,瑪麗—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為奧斯蒙侯爵同她們的關系不如同公爵的關系親近,因此公爵認為,她們取消晚宴的“變節行為”是對他的間接譴責,就對她們不大熱情了。因此,盡管她們從布雷吉尼公館的高地下來看望公爵夫人(更確切地說,來向她報告她們的表兄弟病情危險,作為親戚,不應該再進行社交聚會),但她們沒待多久就走了。瓦爾比日和多羅泰(這是她們的名字)拄著登山運動員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們屋脊的陡路。我從沒想到問一問蓋爾芒特夫婦,她們為什么要使用拐杖。而且這在圣日耳曼區十分普遍。也許,她們認為整個教區都是她們的地盤,不喜歡坐馬車,寧愿步行,可她們由于無節制地狩獵,從馬上摔下過(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傷,或者因為住在塞納河左岸潮濕的舊城堡里,得了風濕性關節炎,要走長路就不得不使用拐杖。或者,她們不是專程長途跋涉來看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們的花園(離公爵夫人的花園不遠)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順便過來向德·蓋爾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們總不至于帶著剪刀或噴壺到公爵夫人家來吧。
我在公爵回來的當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動。可是,當我告訴他,我來他家,是為了求他的妻子打聽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請我參加她的晚會時,他的臉即刻變得陰沉起來。我觸及了蓋爾芒特夫婦不愿效勞的那一類事。公爵對我說,現在談這個問題已為時過晚,萬一親王夫人沒邀請我,她會以為在向她要請帖,從前就有過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絕了,因此,他再也不愿意讓他們感到他在直接或間接地插手他們客人的名單,在“干涉”他們的家事,再說,他和他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飯就回家,因此,萬一他們不去參加親王夫人的晚會,最好的借口就是他們還沒有回巴黎,否則,他們肯定愿意為我派人去問一問,或打個電話,告訴她,他們已經回來了。不過,肯定是來不及了,親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單擬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關系不好?”他問我,露出了懷疑的神態。蓋爾芒特家的人總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誰同誰吵架,怕人家背著他們言歸于好。公爵向來喜歡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決定都攬在自己身上,他最后裝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對我說:“聽著,我親愛的,您剛才對我說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訴奧麗阿娜。您知道,她很樂于助人,又非常喜歡您,不管我說什么,她都會派人送信給她堂弟媳的,這樣,假如她吃完飯覺得很累,也就沒有借口不去參加她堂弟媳的晚會了。我求您,不要對她提起這件事。如果您決定去參加晚會,我不用對您說,我們會為和您一起度過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興的。”人情實在是太神圣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講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讓人感到我在我的請帖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勞之間有一刻猶豫不決,我裝出沒有識破德·蓋爾芒特先生是在給我演戲,答應他決不向他的妻子談起我來訪的目的。我問公爵,我有沒有可能在親王夫人家里遇見德·斯代馬里亞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對我說,“您說的這個名字我知道,俱樂部年鑒上可以看到。這種人是不可能到希爾貝家去的。您在那里只會看到過于斯文、過于乏味的人,會有一些公爵夫人,她們的爵號大家以為早已絕嗣,時機使它們得以新生,還有各國大使,許多科布格公國的人和不少外國的殿下,但您決不可能看到斯代馬里亞的影子。希爾貝不用說見到她,就連聽到您提起她,都會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歡畫,我有一幅好畫應該讓您看一看,是我從堂弟那里買來的,其中部分是用埃爾斯蒂爾的畫支付的。他那些畫,我們顯然是不喜歡了。堂弟把它作為菲利浦·德·尚巴涅的畫賣給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偉大的一個畫家畫的。您想知道我的想法嗎?我相信這是委拉斯開茲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可能是為了捕捉或加深對我的印象。一個仆人走了進來。
“公爵夫人讓我問一問公爵先生,是不是愿意接待斯萬先生,因為公爵夫人還沒有準備好。”
“讓斯萬先生進來,”公爵看了看表,知道離換衣服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沒有準備好。是她約他來的。您可不要在斯萬面前說起瑪麗—希爾貝的晚會喲,”公爵對我說,“我不知道請沒請他。希爾貝很喜歡他,因為他認定他是貝里公爵的私生孫子,這當然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這個,您想想,我堂弟會理他嗎?他在百米外看見一個猶太人,都要把他臭罵一頓哩)。但是現在,由于德雷福斯案件,事情變得嚴重了。斯萬早該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應該同那些人斷絕來往;然而相反,他盡說些令人遺憾的話。”
公爵把仆人叫回來,問他派去打聽德·奧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來了沒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盤: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斷氣前,也就是說,在被迫居喪前派人去打聽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馬尼安仍然活著,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會,參加蓋爾芒特親王的晚會和化妝舞會。舞會上他將裝扮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婦進行最有刺激性的幽會,直到第二天,待娛樂活動結束后,他再派人去打聽消息。如果堂兄弟夜里去世,他就開始服喪。“還沒有回來,公爵先生。”“真見鬼!這兒的人做事總要熬到最后一分鐘。”公爵說。他怕阿馬尼安“斷氣”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報上,這樣他就不能去參加化妝舞會,便叫人給他拿來一份《時代》晚報,報上沒有這個消息。
我好久沒看見斯萬了,猛然一見,我覺得他有些變樣,心里嘀咕,他從前是不是蓄胡子,要不就是不留平頭。事實上,他的確有很大“變化”,因為他病容滿面,疾病使他改變了模樣,讓人乍一看會懷疑他從前不蓄胡子或不留平頭。(斯萬患的正是他母親患的那種病,她被這種病奪走了生命,得病時正好也是斯萬這個年齡。事實上,由于遺傳關系,我們的生命充滿了神秘的數字和魔法,仿佛真有巫婆在作祟。因為人類通常都有一定的壽命,對于一個家庭,對于家庭中彼此長得十分相象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萬衣著高雅瀟灑,他的打扮,就象他妻子的打扮一樣,把昔日的他和現在的他緊密地聯系起來。他穿著一件珠灰色的緊腰禮服,襯托出他頎長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條紋手套,頭頂喇叭形灰禮帽,這種式樣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專門為他,為薩岡親王、德·夏呂斯先生;莫代納侯爵、夏爾·阿斯先生和路易·德·蒂雷納伯爵特制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親切微笑,同我熱情握手,這使我感到很驚訝,因為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以為他不會立刻認出我來的,我對他說我感到很吃驚,,他聽了哈哈大笑,還略帶點氣憤的樣子,又一次使勁地握了握我的手,仿佛對我說我這樣猜想,是懷疑他頭腦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摯。然而他就是沒認出我來,只是幾分鐘后,聽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這事我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當德·蓋爾芒特先生的一句話使他發現是我時,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話語和對我講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變化,因為他對社交生活那一套駕輕就熟,運用自如。不僅如此,他舉止落落大方,毫不矯揉造作,即使在衣著上也顯示出他的首創精神,這一點同蓋爾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這位社交老手盡管沒有認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時,不象單純追求形式主義的社交界人士那樣冷淡而生硬,而是和藹可親,風度優雅,這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時的風度是一樣的(當她遇見你時,你甚至還沒來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對你笑臉相迎),和圣日耳曼區的貴婦們習慣遵循的死板的禮節完全不同。同樣,他的帽里子(按照一種正在消失的習慣,他把帽子放在腳邊)是用綠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們不用皮革做帽里,但(據他說)因為皮革耐臟,其實(他自己沒有說)是戴起來舒適。
“喂,夏爾,您是內行,您來看一樣東西。然后,小伙子們,我請你們在這里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說,我想奧麗阿娜也快來了。”說完,他把他的“委拉斯開茲”拿給斯萬看。“我好象見過,”斯萬說,臉部肌肉痛苦地收縮著,似乎說話對他是很費勁的事。
“是的,”由于這位行家沒有立即表示贊賞,公爵變得嚴肅起來,說道。“您很可能在希爾貝家里見過。”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
“您看是什么?”
“呵,如果我是在希爾貝家看見的,那大概是你們的一位祖先吧,”斯萬半譏諷半敬重地說。他覺得認不出他們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禮貌的,也是可笑的,但為了表示他有眼力,并顯得有教養,他只想用開玩笑的口吻談這件事。
“當然是,”公爵粗暴地說,“是博松,他在蓋爾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幾號我記不清了。不過,我不在乎這個。您知道,我不象我堂弟那樣守舊。我聽人提到過里戈、米尼亞,甚至委拉斯開茲的名字!”說這話時,公爵用嚴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視斯萬,試圖洞察他的想法,同時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總結說(因為每當有人在他的啟發下發表一個他渴望聽到的看法時,不久他就會認為這是人家發自內心的看法),“您不要揀好聽的說。您認為這是我剛才講到的那三位大師的作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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