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九十五章

  我萬萬沒有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發怒,是因為有人在他面前說我講了他的壞話。我搜索記憶,怎么也想不起我對誰談起過他。這純粹是哪個壞蛋無中生有。我向德·夏呂斯先生保證,我從沒有同別人談過他。“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我和您有來往,我想,這總不至于使您生氣吧。”他輕蔑地微微一笑,把聲音升到最高音域,緩慢地發出最尖細、最無禮的音符:

  “唷!先生,”他極其緩慢地讓他的音調恢復了自然,仿佛對這個下行音階頗為陶醉似地說,“我認為,您供認自己說過同我有來往,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對一個能把奇朋代爾式家具當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講出非常準確的話,但我不認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充滿嘲諷的愛撫,竟使他嘴邊綻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認為您會說或會相信我們之間有來往!至于您在別人面前炫耀,說有人把您介紹給我了,您同我談過話,和我有點認識,幾乎沒有請求,就獲準將來有一天成為我的被保護人,我覺得您講這些話倒是順理成章的,是聰明的。

  “您我之間年齡懸殊那樣大,我完全有理由說,這個介紹,這些談話,這個剛剛開始的關系,對您是一種幸福。當然,這話不該由我說,但我至少可以說,這對您不無好處,說您傻,絕不是因為您把這個好處講出去了,而是因為您沒能保住。我甚至還要說,”他突然不再疾言厲色,暫時換上了充滿憂傷的溫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當您對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議置之不理時,我竟不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資產階級家庭(只是在說這個形容詞時,他的聲音才微微帶點不禮貌的摩擦音,)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此,我天真地認為,可能出了從未出過的差錯,信遺失了,或是地址寫錯了。我承認我是太天真了,可是,圣博納旺蒂爾不是寧愿相信牛會偷竊,卻不愿相信他的兄弟會撒謊嗎?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既然您不感興趣,也就不必再談了。只是我覺得,就看我這把年紀,您也會給我寫信的(他的聲音真的哽咽了)。我為您設想了誘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沒對您說。您寧愿不知道就拒絕,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對您說的,信總是可以寫的吧。我要是您,我就會寫信,即使處在我的地位,我也會寫。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處在我的地位。我說‘正因為這樣’,是因為我認為各種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對一個聰明的工人可能比對許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說,我寧愿處在我的地位,因為我知道,您做的那種事,在我可以說是相當長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做過。(他的頭朝著暗處,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否象他聲音讓人相信的那樣在落淚。)剛才我說了,我朝您邁出了一百步,可結果您后退了二百步。現在,該輪到我后退了。從今以后,我們互不認識。我要忘記您的名字,但要記住您的事例,等哪天,當我禁不住誘惑,相信人有良心,講禮貌,相信他們不會白白錯過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的時候,我會提醒自己別把他們抬得太高。以前您認識我的時候(因為現在不再是這樣了),如果您說您認識我,我只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說,我把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場合卻完全不是這樣說的。”

  “先生,我發誓,我從沒說過可能傷害您的話。”

  “誰跟您說我受傷害了?”他發出憤怒的吼叫,猛地從長沙發椅上坐起來,直到現在,他才算動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濺,臉部肌肉抽搐著,象是有無數條蛇在扭動;嗓門時而尖利,時而低沉,猶如震耳欲聾的狂風暴雨。(他平時說話就十分用勁,行人在外面經過,肯定會回頭張望,現在,他使的力氣比平時大一百倍,就象用樂隊而不是用鋼琴演奏一段強奏樂曲,聲音陡然會增加一百倍,還會變成最強音。德·夏呂斯先生在吼叫。)“您認為您能夠傷害我嗎?您難道不知道我是誰?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黨,五百個互相騎在身上的小娃娃從嘴里吐出的毒汁能弄臟我高貴的腳趾頭嗎?”

  我本想讓德·夏呂斯先生相信我從沒說過,也沒聽見別人說過他的壞話,但他的話把我氣瘋了。我認為,他說這話是因為他太驕傲,至少部分可以歸因于驕傲。還有另外一個感情方面的原因,可當時我并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為原因,我也就沒什么罪過了。不過,不知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應該回想起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講話,把精神有點錯亂作為第二個原因吧。但我當時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想。在我看來,他只有驕傲,而我只有憤怒。當他停止咆哮,鄭重地談他的高貴的腳趾頭的時候(他還撇了撇嘴,以示他對那些褻瀆他的卑微小人的極度厭惡),我再也遏制不住滿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東西發泄怒氣,但我還剩下一點辨別力,我不得不尊重一個年紀比我大許多的長者,甚至對他身邊的德國瓷器,也由于它們具有珍貴的藝術價值,而不敢妄加損壞,于是我撲向男爵那頂新的禮帽,把它扔到地上拚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里,把冠冕撕成兩半。德·夏呂斯先生仍在大叫大罵,我連聽都不聽,穿過房間,準備離去。我打開了房門。沒想到門兩旁站著兩個仆人,我驚得目瞪口呆。看見我開門,他們裝出要去做事路過這里的樣子,不急不忙地走開了。(就在那天,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比尼埃,另一個叫夏梅勒。)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用懶洋洋的步態向我作出的解釋。這個解釋是不足信的,另外三個解釋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有時需要幫助,(那又是為什么呢?)認為需要在附近設一個“急救站”;二是他們受好奇心驅使前來偷聽,沒想到我會那樣快就出來;第三,德·夏呂斯先生對我大發雷霆是有預謀的,是在演戲,是他讓他們來偷聽的,一方面他們喜歡熱鬧,另一方面,也許大家都能從中得到好處。

  我動怒沒有使男爵消氣,我拂袖而去倒象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讓仆人叫我回去,最后,他疾步追我到前廳,擋在門口不讓我出去,全然忘記了一分鐘前,當他在談論他的“高貴腳趾頭”的時候,還在我面前大擺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風。“行了,”他對我說,“別孩子氣了,進來呆一會兒。愛得深,就責得嚴。如果說剛才我嚴厲地懲罰您,那是因為我愛您愛得深。”我的怒氣已經消失,我沒有計較男爵說的“懲罰”二字,跟著他進去了。他叫來一個仆人,毫無自尊地讓他把帽子的碎片撿走,又拿來了一頂。

  “如果您愿意告訴我可恥地誣蔑我的人,先生,”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那我就留下來聽一聽,我要戳穿這個騙子的謊言。”

  “您不知道是誰?難道您忘記您說的話了?您以為向我通風報信的人不會要我發誓保守秘密嗎?您相信我會不履行諾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訴我?”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回憶起我可能同誰談過德·夏呂斯先生,但一個也沒有想起來。

  “我不是對您說過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嗎?”他用一種令人厭煩的聲音說,“我看您不僅愛誹謗人,還愛枉費口舌地打破砂鍋問到底。至少您也應該放聰明些,好好利用這最后一次會面,說一些有用的話嘛。”

  “先生,”我邊走開,邊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紀比我大幾倍的份上,才不跟您計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沒法說服您,我已向您發過誓了,我什么也沒說過。”

  “那么是我在撒謊!”他嚷道,聲音十分可怕,邊嚷邊向前一蹦,蹦到了離我只有兩步遠的地方。

  “他們把您騙了。”

  這時,他換一種溫柔、深情而憂郁的聲調(就象演奏交響樂時,樂曲一個接一個沒有間隙,第一個似雷電轟鳴,接下來是親切而淳樸的戲謔曲),對我說:“這很可能。一句話經人重復后,一般都會走樣。說到底,還是您的錯,您沒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機會來看我,沒有通過坦率的能創造信任的日常交談,給我打一支唯一的、有特效的預防針,使我能識破把您指控為叛徒的一句話。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給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至我連愛得深,責得嚴這句話也不能說了,因為我狠狠地責備了您,但我已不再愛您。”他一面說,一面強迫我坐下,搖了搖鈴,另一個仆人走進來。“拿點喝的來,另外,叫人備好車。”我說我不渴,時候已經不早,況且我有車。“有人大概給您付了車錢,讓車走了,”他對我說,“您就別管了。我讓人備車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擔心太晚……我有房間,您可以住在這里……”我說,我母親會擔憂的。“確實,那句話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對您的好感開花開得太早,就象您在巴爾貝克富有詩意地同我談起過的那些蘋果樹,經不住初寒的摧殘。”即便是德·夏呂斯先生對我的好感完好無損,他也只能做到這樣,因為他嘴上說同我鬧翻了,卻硬要把我留下來,給我拿喝的,要我住下來,備車將我送回去。他似乎害怕同我分離,害怕孤獨,這種略帶憂慮的害怕心理,一小時以前,當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姐妹德·蓋爾芒特夫人挽留我時,也曾有過。他們都對我產生了一時的興趣,都想方設法多留我一分鐘。

  “可惜,”他又說,“我沒有本事叫摧毀了的花復開。我對您的好感已經枯萎,不會再復生。我一直覺得自己有點象維克多·雨果詩中的布斯:

  我是鰥夫,孤獨無依,日暮途窮。

  我和他一起又穿過綠色大客廳。我隨口對他說,我覺得客廳很美。“是嗎?”他回答,“應該確確實實地愛一樣東西。細木護壁板出自巴加之手。您看,它們是用來和博韋的椅子和蝸形腿狹臺配套的,這很可愛。您注意沒有,它們有著相同的裝飾圖案。只有盧浮宮和德·安尼斯達爾先生家里有這樣配套的家具。我剛決定要搬到這條街來往,馬上就找到了希梅的一個舊公館。此人過去誰也沒有見過,他只是為我才到這里來了一次。總而言之,這里很好。也許可以更好些,但夠不錯的了。有許多漂亮的東西,對吧?有我曾伯父波蘭王和親王的肖像,是米尼亞畫的。咳!我跟您說這些干什么,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因為您在客廳里等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噢!那他們帶您去藍廳了,”他說,神態看上去蠻橫無禮——因為我顯得不感興趣,或者說高人一等——因為他事先沒問我是在哪里等候的。“瞧!在這間屋子里,陳放著伊麗莎白夫人、朗貝爾公主和王后戴過的全部帽子。您對這不感興趣,就象沒有看見似的。您的視神經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對這種類型的美感些興趣就好了,這里有透納的一幅彩虹,它開始在倫勃朗的這兩幅畫中間發光了,這象征著我們的和解。您聽:貝多芬也來和他會合了。”果然,傳來了《田園交響樂》第三聲部開頭的和弦,《暴風雨后的歡樂》。樂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彈奏,可能在二樓。我傻乎乎地問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巧事,樂師是誰?“噯!誰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是看不見的音樂。很美,是不是?”他語氣有點蠻橫地對我說。“可是您一點也不感興趣,就象魚見到蘋果一樣。您還是想回去?就不怕貝多芬和我?您對您自己作了判決,”當我要告辭時,他深情而憂郁地對我說。“原諒我不能象應該做的那樣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見到您,和您再多呆五分鐘也就沒什么意思了。我有許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當他發現夜色很美,又說:“噯!不,我也上車。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后,我要到布洛尼林園賞月去。您怎么不知道刮刮胡子,上別人家去吃飯,還留著幾根毛毛,”他對我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夾住我的下巴,指頭象是被吸住似的,猶豫了一下,就象理發師那樣,沿著我的臉頰,一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園里觀賞這‘藍色的月光’,那該多好啊!”他突然地,象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種溫柔的語氣對我說,接著,臉上出現了憂郁的神態:“因為,不管怎么說,您是很討人喜歡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討人喜歡,”他一邊親切地撫摸我的肩膀,一邊說。“應該說,以前我覺得您毫無價值。”按說我應該認為他現在仍然是這樣看我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時前他同我講話時的憤怒樣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態度很誠懇,他的善良戰勝了那種我認為是驕傲和敏感得幾乎發狂的精神狀態。我們已走到馬車跟前了,他還是在不停地說著。“好吧,”他突然對我說,“我們上車,五分鐘就可以到您家。那時,我將和您道晚安,至此,我們的關系也就永遠結束了。既然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還是好說好散,就象音樂那樣,彈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呂斯先生盡管一再鄭重表示我們以后不再見面,但我敢保證,倘若我們還能見面,他是不會不高興的,因為他不愿意馬上被我忘記,也害怕給我造成痛苦。我這個想法是正確的,因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喔!對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為了紀念您的外祖母,我讓人給您搞了一本德·塞維尼夫人書簡精裝珍本。這樣,這次會面就不是最后一次了。復雜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決的,只要想一想這個道理,我們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維也納會議不是開了很長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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