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臺殘淚記》卷三

　　《金臺殘淚記》卷三

　　華胥大夫著

　　雜記

　　宰輔曰相公，援公孤之義；秀才曰相公，援宰輔之義，其來久矣。北方巿人通曰爺，訊其子弟或曰相公；南方巿人通曰相公；吳下自呼其子弟亦曰相公。京師梨園旦色曰相公，不知何時始，意亦子弟之義邪？

　　群趨其艷者，曰紅相公；反是，曰黑相公。緣京師居勢要者曰紅人，尤者曰紅人頭兒；反是，曰黑人故耳。近日勢要轉(zhuǎn)曰闊人，反是，曰糜【腐義。煤聲】，而相公或曰先生矣。

　　南方梨園，旦色半曰某官。考《燕蘭小譜》所記，京師昔亦然矣。當時又有曰某兒者，今皆去樸而文，風(fēng)尚可嘆！

　　《燕蘭小譜》所記諸伶，太半西北。有齒垂三十、推為名色者，余者弱冠上下，童子少矣。今皆蘇、揚、安慶產(chǎn)，八九歲。其師資其父母，券其歲月，挾至京師，教以清歌，飾以艷服，奔塵侑酒，如營市利焉。劵歲未滿，豪客為折券柝廬，則曰出師。昂其數(shù)至二三千金不等，蓋盡在成童之年矣。此后弱冠無過問者。自乙巳至今，為日幾何，人心風(fēng)俗轉(zhuǎn)變?nèi)舸耍∏嗨G言其離家亦九歲，其父引至閶門茶園，其師先在，出十數(shù)緡，署劵即行，不以別母，心嘗惘惘然。

　　西北早寒，涼秋九月，草上霜【裘名】翩然來矣。此后骨種、羊灰、鼠脊、猧腿、猞猁猻，因時遞進。若乃風(fēng)天倚笛，雪地傳花，水獺、海龍，如云低亞。太史紫貂、宰相元狐，不足言焉。惟長夏水亭，芙蓉紅飐，朱闌五六，照映玉顏，則盡以白夾侍青樽也。今春特禁服色，旬月間汰侈少減。

　　王桂官居粉坊街，又居果子巷。陳銀官嘗居?xùn)|草廠。魏婉卿嘗居西珠市。今則盡在櫻桃斜街、胭脂胡同、玉皇廟、韓家潭、石頭胡同、豬毛胡同、李鐵拐斜街、李紗帽胡同、皈子廟、陜西巷、北順胡同、廣福斜街。每當華月照天，銀箏擁夜，家有愁春，巷無閑火，門外青驄嗚咽，正城頭畫角將闌矣。嘗有倦客，侵晨經(jīng)過此地，但聞鶯千燕萬，學(xué)語東風(fēng)，不覺淚隨清歌并落。嗟乎！是亦銷魂之橋，迷香之洞邪？

　　右安門俗曰南西門，陶然亭在門內(nèi)一里許。康熙間江某所建尺五莊，在門外一里許。乾隆間旗員所建。秋前春后，莊角亭頭，水碧衣香，花酣馬醉，殆無虛日。莊外宴游之地，即小有余芳，水榭竹籬，頗似江南邨落。每于東風(fēng)三月，游絲送燕，碧荷一雨，返照傳蟬，使人渺然有天涯之感。誰家團扇，幾日冰盤？回頭若夢，豈必在長板橋邊丁字簾下邪？

　　去小有余芳一里而近，三官廟在焉。海棠十四、五株，高四、五丈。花時移尊，半士大夫。若乃香車載至，絳云墮衣，風(fēng)燕亦雙，洞簫不獨，爛醉司空，固亦閑事。有醒眼而過之者，倍增惆悵耳。

　　棗花寺三月牡丹，憫忠寺九月菊花，皆極盛。以寺僧禁酒，故無醉臥綺云香雪下者。然斑騅則亦骎骎矣。文昌會館、財神會館在宣武門外，天和會館、浙紹鄉(xiāng)祠在正陽門外，梨園館在綠壽堂【今曰榮壽】之北，燕喜堂在宴匯堂之東，相去約一、二里。諸貴人宴集三會館，二徽班【春臺、三慶】為盛介眉設(shè)醴結(jié)發(fā)，飛觴之外，大抵停云祖道，舊雨洗塵。主原醉石之髡，客總分金之鮑。而其時笛交肉奮，璧人或感折柳之悲；鼓報聲闌，星使或訂催花之信。固征歌之韻地，亦表色之情天。昔唐宋尚貴內(nèi)遷，元明漸榮外擢。至于今日，外之末吏，富于內(nèi)之通侯。儻以餞宴為雉媒，欲對歌筵嘆雞肋。積重之勢，相習(xí)不回，有心人則隱惕之矣。

　　聽歌而已，無肆筵也，則曰茶園。園同名異，凡十數(shù)區(qū)。而大柵欄為盛。當夫夏山欲雨，快雪時晴，天如讀畫，馬亦愁春。于是大鞍競載，高座爭先。門愛下場，幾個憶收場之日？樂交中軸，此時來當軸之人。大抵天上星郎，都凜韜光之戒【六品以上諸公入茶園，先摘藏其頂】；海邊鮫客，每余墜淚之情【鄉(xiāng)會試報罷者，每入茶園】。若夫逐臭錢神，乞余門客，裳楚楚而嘆蜉蝣；尾綏綏而憐狐狚。是故轉(zhuǎn)喉車子，傅粉何郎，眉語雙通，目成一顧。聊復(fù)爾爾，輒喚奈何；對此茫茫，佳難再得。又有卿原憐愛，劇于摩挲，既入門而與言，非鼓簧而并坐。悵蒹葭之倚玉樹，適從何來；看翡翠之戲蘭苕，相視而笑。其時狡童簾角，風(fēng)漢池心，皆作壁上之觀，欲獻掌中之舞。豈知此輩固宜高閣置之，未必仙人盡好懸樓居矣。而乃斜陽影倒，橫笛聲闌，攜手同車，適子之館。駝峰瑤柱，歡窮山海之珍；鶴氅貂襜，色結(jié)煙花之艷。方其豪能拇戰(zhàn)，慧解枚藏。我見猶憐，且臥大官之甕；何知許事，任污丞相之裀。人間皆不夜之城，眼前即長春之樹。相從言笑晏晏，固有信誓旦旦也。何況率彼曠野，招我游遨；亭共陶然，芳真小有。楊花柳絮，跡飄蕩以顛狂；蓮子藕絲，思斷續(xù)而心苦。此時香羅小扇，紅紗中單，一水闌干，盈盈護玉；半風(fēng)鶯燕，雙雙向人。則有低唱入懷，淺斟消渴，擁鄴下之櫻桃，石虎差堪為情死；得江東之鱸鲙，季鷹那更感秋歸邪【小有余芳食多南味】？是以始如飲醇，骨皆成醉；繼如啖蔗，口不徒饞。子歸而求之師，出乎爾者；鬼從而瞰其室【戲用《燕蘭小譜》二鬼事】。美矣君哉！王如好色，請毋好貨；臣卜其晝，又繼其夜。當其乍見金夫，躬于何有？已而化為銅狄，淚不能無。故夫就道或舍車而徒，沖寒或易裘而葛。臺原無恙，避債奚容？館亦依然，忘憂不可。每遇白施俏眼，甚于阮籍之狂；青不憐袍，難于蕭韶之怒。蓋問月中之毋忌，缺影原多；儻憶湖頭之莫愁，流波不返矣。仆本十年杜牧，前度劉郎，曾吟張好之詩，亦顧何戡之曲。試拈花于昨夢，色即是空；撫遺肋于當筵，食之無味。罔知忌諱，為此詼諧。歡樂極兮哀情多，豈必在汾河簫鼓間哉！

　　凡茶園，皆有樓。樓皆有幾，幾皆曰官座。右樓官座曰上場門，左樓官座曰下場門。狎旦色者，曰斗，爭坐下場門。樓下左右前方曰散座。中曰池心。池心皆坐市井小人。凡散座一座百錢，曰茶票。童子半之，曰少票。池心無童子座，署曰池心不賣少。樂部登場，坐者毋許徑去。署曰開戲不倒票。官座一幾，茶票七倍散座。二斗每據(jù)一幾，虛其位，待旦色入座問安，立于仆豎之間。無茶票者曰聽闌干戲。茶園左右前后，皆有酒館，又曰酒莊。一食萬錢，誠銷金帳邪【謂貰酒曰記帳】。嘉慶間曾禁挾優(yōu)入館，未幾復(fù)故。

　　京師樂部登場，先散演三、四出，始接演三、四出，曰中軸子，又散演一、二出，復(fù)接演三、四出，曰大軸子。而忽忽日暮矣。貴人于交中軸子始來，豪客未交大軸子已去。《都門竹枝詞》所云軸【讀紂】子剛開便套車，車中裝得幾枝花者是也。《燕蘭小譜》作胄子，誤。宜作軸。

　　地安門外茶園一，宣武門外茶園一，崇文門外茶園一，正陽門外東茶園四，西茶園七【大柵欄凡五園，即正陽門之西也。】

　　《燕蘭小譜》據(jù)元院本色目云：旦之命名，義取于狚，蓋狐之淫者。余憶唐樂部稱天子為崖公蜆斗，殆豪客稱斗之濫觴邪？

　　《燕蘭小譜》記甘肅調(diào)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為主，月琴為副。工尺咿唔如語。此腔當時乾隆末始蜀伶、后徽伶盡習(xí)之。道光三年，御史奏禁。

　　《燕蘭小譜》記京班舊多高腔。自魏長生來，始變梆子腔，盡為淫靡。然當時猶有保和文部，專習(xí)昆曲。今則梆子腔衰，昆曲且變?yōu)閬y彈矣。亂彈即弋陽腔，南方又謂下江調(diào)。謂甘肅腔曰西皮調(diào)。

　　嘉慶間，御史某車過大柵欄，路壅不前。見美少年成群，疑為旦色。叱之。群怒，毀其車。今大柵欄，諸伶之車遍道，幾不可行。

　　乾隆末，魏長生車騎若列卿。出入和珅府第，遇某御史，杖之途。此風(fēng)因息。今車行皆障以青帷。

　　魏長生舊宅，在西珠市口。今為梨園館，士大夫于此宴會焉。

　　魏長生于和珅有斷袖之寵。《燕蘭小譜》所詠阿翁瞥見也魂消是也。長生，金堂人。其徒陳銀官，成都人。故當時蜀伶而外，秦、楚、滇、黔、晉、粵、燕、趙之色，萃于京師，化二人也。

　　數(shù)年前，有某伶為滿洲二等侍衛(wèi)某所寵。一夕在侍衛(wèi)宅侑酒，問伶嗜何食物？伶戲云：嗜二等蝦耳。侍衛(wèi)怒，遽令家奴數(shù)輩掖出遞污焉。故諸伶自矜惜者，多諱言入內(nèi)城。內(nèi)城即正陽門內(nèi)四隅也，多滿洲貴家。蕙香善滿郎中某，予畫十數(shù)幅，每幅下蠅頭楷書署曰臣某恭進，蓋皆乾隆間內(nèi)府所藏。

　　先朝諸王多畜樂部，父老云然。考《燕蘭小譜》，有所云王府大部者。可見數(shù)十年來，此風(fēng)已息。近年嵩祝部習(xí)小生某郎，有寵于王，王今薨矣。

　　丙戌冬，內(nèi)務(wù)府散供奉，梨園南返。有不返者，仍入春臺諸部。今春余居櫻桃斜街，三月望夜，招飲寓廬。攜某郎來，即其未返者也。

　　紉香居小火神廟。殿撰署其臥室曰葆貞。

　　韻香居陜西巷，室無纖塵。名書法畫外，古琴一、洞簫一、自鳴鐘一而已。

　　三月十八日，諸旦色賽會迎神，曰相公會。

　　四月初一日，禮神于通州丫髻山。

　　太史，書法名一時。諸伶必宛轉(zhuǎn)求得之。少陵云：貴戚侯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豈獨有井水處爭唱柳屯田哉。

　　嘉慶初，四喜部旦色某郎，何姓，絕艷。長蘆鹽賈查友圻，歲予萬金。約以值查侑酒，毋許先客罷。時殿撰方年少，見而悅之。招之至再，何悵然曰：君京朝士大夫子弟，安所得阿通銅山？此后毋庸，但見手書，來矣。每在查所，招即去。查怪之。而兩人暇則相要，致出入飲食如家人焉。查轉(zhuǎn)輾諷父。一日何使人要，遇于門，始詢其實。怒甚。持其人徒步至何寓。何出見，瞪視不能言。乃歸痛笞。何使人探知，大慟。貽書自引咎，且勸學(xué)辭甚摯。感動，后竟及第。查以虧帑數(shù)百萬，入獄。查未及四十之年，耗白金至二千萬。天下稱查三標子。自大學(xué)士文端以下，多與通兒女姻。

　　文端居內(nèi)城，查嘗飲于其宅。日夕矣，查令仆告正陽門守役，遲一時下鑰。次日為御史所糾。乃言因某事欲助帑數(shù)十萬，是日不出城則不得資也。其所為多類此。

　　韻香送余于小有余芳云：達人不作癡想。

　　小郄嘗坐而嘆息，余偶問：何嘆？即應(yīng)曰：彼此同嘆。

　　道光三年，御史奏永禁京師樂部。余竊謂教坊歌舞，唐代已詳；院本流傳，元人最著。然宋有營伎，明有樂戶。故前朝達官侑酒，狎客看花。對泣青衫，總憐紅粉。于優(yōu)伶助諧謔而已。

　　本朝修明禮義，杜絕茍且。挾妓宿娼，皆垂例禁。然京師仕商所集，貴賤不齊，豪奢相尚。趙李狹斜，既恐速獄；田何子弟，乃共嬉春。蓋大欲難防，流風(fēng)易扇。制之于此，則趨之于彼。政俗遞轉(zhuǎn)之機，即天地自然之勢。今欲毀竹焚絲，憑權(quán)藉力未嘗不行，然以數(shù)十里之區(qū)，聚數(shù)百萬之眾，游閑無所事，耳目無所放，終日飽食，誨盜圖奸，或又甚焉。故圣人之為治也，嘗順人情、馴民氣、忍細故、全大體。夫優(yōu)伶如海焉，狎者或溺，涉者或沈。雖無禁令，智者不褰裳焉。若以之納溝瀆之污，混鱗介之肆，則亦文武弛張之道，老氏溪谷之旨也。況大德曰生，習(xí)而相安，固賤貧自養(yǎng)之業(yè)；與民同樂，降而雖下，猶市井咸若之娛邪？今天下大計，在用申韓之法，核名實、嚴刑賞；用管商之法，理財用、強軍國。若家習(xí)節(jié)儉，人懷教富，則本振而末無不畢，源澄而流無不清。蠹政者皆將自革，何待動白簡哉？從前伯相【即和珅】貪擅，婉卿妖淫。《燕蘭小譜》一書雖侈狐媚，可征龜鑒。及今利權(quán)，視昔斂抑。然汰侈未革，故余深致譏詞；風(fēng)俗所存，故余閑為紀錄。若其無聊之語，有會之作，皆藉以寫其抑塞之懷，消其豪宕之性。存而不廢，天下可共知其過；婉而多怨，天下可共原其情。嗟乎，君之意，未始非君子，惜未及大端，尚多急務(wù)；余之此編，未始非不肖，然新書猶在，罪言久緘。窮者，時也；困者，命也。酣嬉以保其生者，酒場歌板也。感激而出之予者，誰為為之邪？嗟乎！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