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這些偏見驟然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們心中恢復了詩意。貴族頭腦中的觀念無疑能使貴族變成文學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詞的)詞源學家(僅僅同一般無知的資產階級相比較罷了,因為即使一個平庸的教徒比一個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關于禮拜儀式的問題,但是一個反教權的考古學家卻比本堂神甫更了解教區的教堂),但是,如果我們想說真話,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頭腦,那么,這些觀念對這些大領主的誘惑力甚至不如對一個資產階級人士的誘惑力大。他們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萊芙公主、奧爾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這一點,我也許不如他們,但他們在知道這些名字前就認識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從此,聽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會想起她的面孔。我是從仙女開始的,盡管她瞬間即逝;而他們卻先認識人。
在資產階級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結婚,有時會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貴族社會(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蓋爾芒特家族也不例外)總是天真地把貴族的偉大僅僅歸結為家族的優越。我首先是從書本中了解到貴族的這種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來,這是貴族社會唯一的魅力)。達勒芒在回憶錄中洋洋得意地敘述了德·蓋梅內先生對他兄弟的大聲吆喝:“你可以進來,這里不是盧浮宮!”還敘述了德·蓋梅內先生對德·羅昂騎士(克萊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評價:“他至少是親王”,達勒芒在講羅昂家族這些事時,難道不象在講蓋爾芒特家族嗎?在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圣約瑟夫將軍的談話中,只有一件事使我聽了不舒服:我看到,關于可愛的盧森堡大公繼承人的流言蜚語在這個沙龍里也能找到市場,正如圣盧的朋友們對這些謠言信以為真一樣。顯然,這是一種流行病,蔓延的時間只有兩年,但人人都會傳染上。在傳播謠言的同時,還添枝加葉,散布新的謠言。就連盧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象是在捍衛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實她是在向大家提供進攻的武器。“您為他辯護是不對的,”德·蓋爾芒特先生對我說,圣盧也這樣對我說過。“好吧,我們親戚的話您可以不聽,盡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仆人們聊聊,他們畢竟最了解我們。德·盧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給了他。黑奴哭著跑回來說:‘大公打我,我不是壞蛋,大公,讓人吃驚。’我說的話我是能負責的,他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這兩個詞我不知道聽到多少次。首先,每當有人提到一個名字,德·蓋爾芒特先生總是高興地大喊大嚷:“這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就象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見一塊路標,兩個反向的箭頭分別指示貝勒維代爾—卡西米爾—珀里埃和主獵官十字架村,箭頭下面寫著很小的公里數,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確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斷使用表兄弟、表姐妹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飯后才來。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界大顯身手。她天資聰穎,博聞強記,不論什么,萬人撤退史也好,鳥類性倒錯也好,她學起來都易如反掌。德國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經濟史,還是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和手淫,伊壁鳩魯的哲學,她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此外,她說的話是非常不可信的,因為她常本末倒置,把白譬無瑕的貞女說成是不守規矩的淫婦,把謙正無私的君子說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講的事就好象是書中的故事,當然,不是因為它們嚴肅,而是荒誕無稽。
在那個時期,她能夠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幾個星期來,她常去看望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杰出的貴婦,但總的說來,她還只能和貴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經失去光彩的人家來往,蓋爾芒特一家早就同這些人斷絕關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會來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們的名字。她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歡迎,但名字卻很響亮。德·蓋爾芒特先生一聽,便以為是他家飯桌上的常客,認為是他的一個熟人,心里樂顛顛的,便隨聲附和,大聲嚷著:“唷,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我對他了如指掌。他住在瓦諾街。他母親是德·于塞斯小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認,她說的這個人屬于地位更低的動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朋友聯系起來,接過公爵的話頭,拐彎抹角地說:“我知道您說的是誰,我說的不是他們,而是他們的表兄弟。”但是,可憐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給堵住了,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頗感失望,回答說:“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說的是誰了。”大使夫人無言以對,因為,如果說她認識她應該認識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話,這些表兄弟卻常常不是親戚。過了一會兒,德·蓋爾芒特先生又會拋出“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兄弟”。在他看來,這句話和拉丁語詩人愛用的某些修飾詞一樣重要:這些修飾詞為詩人們作六音步詩提供了一個揚抑抑格或揚揚格。
我覺得,至少,“那是奧麗阿娜的一個表姐妹”用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確是公爵夫人的近親。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歡親王夫人。她悄聲對我說:“她很蠢。其實,她不怎么漂亮。這是盜名竊譽。此外,”接著,她用一種深思熟慮的、堅決的、令人厭惡的神態對我說,“我對她一點也沒有好感。”但是,這種表親關系常常延伸得很遠。德·蓋爾芒特夫人必須把一些人叫“姑媽”,可是,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時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樣,每當時代遭遇不幸,使得一個親王娶了一個擁有億萬家財的女子,如果親王的高祖父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盧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為妻,那么,親王的這位美國妻子第一次登門拜訪就能對公爵夫人稱“姑媽”,盡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會感到不勝榮幸,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會面帶慈祥的微笑,接受這個稱呼。但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德·博澤弗耶將軍對出身的看法是什么,這對我無關緊要;我在他們關于這個問題的談話中,只是尋求一種富有詩意的快樂。他們自己并不感受到快樂但卻給我帶來了快樂,就象莊稼人或水手談論莊稼或海潮,因為這些現實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體會不到其中的詩情畫意,要靠我們自己去提煉。
有時候一個名字使人想到的,與其說是一個家族,毋寧說是一個事件,一個日期。當我聽到德·蓋爾芒特先生回憶說,德·布雷奧代先生的母親姓舒瓦瑟爾,外祖母姓呂森士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在飾有珠狀紐扣的極普通的襯衣下普拉斯蘭夫人和貝里公爵的心臟——這些莊嚴的遺骸——在兩個水晶珠內流血;其他遺骸如達利安夫人或德·薩布朗夫人細長的頭發,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時候,我看見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遺骸。德·蓋爾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們的祖先,有些回憶使他的談話象一座古代住宅,盡管里面缺少杰作,卻不乏真跡,這些畫平淡而莊嚴,從整體看,氣勢磅礴。阿格里讓特親王問,為什么X親王在談到奧馬爾公爵時,管他叫“我的舅舅”,德·蓋爾芒特親王回答:“因為他的舅舅符騰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個女兒。”
于是,我瞻仰了整個遺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奧或梅姆林畫的圣骨盒。我從第一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內,我看見路易—菲利浦的女兒瑪麗公主穿著一件在花園中散步穿的裙子(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為她派去替她向敘拉古親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絕),參加她兄弟奧爾良公爵的婚禮;在最后一格,我看見公主在那座“異想天開”宮內,剛剛生下一個男孩符騰堡公爵(就是剛才和我一起吃晚飯的那位親王的舅舅)。這座宮堡以及其他一些宮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樣,是誕生杰出人物的搖籃:每過一代,總會產生不止一個歷史人物。尤其是在這座宮堡里許多人都留下了記憶:貝羅伊特的總督夫人,還有那位有點異想天開的公主(奧爾良公爵的妹妹,據說她很喜歡她丈夫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亞國王,最后是X親王……親王剛才要求蓋爾芒特公爵給他寫信,留的地址正是這座城堡,因為他把它繼承下來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納歌劇時,才把它租給另一個可愛的“異想天開”者波利尼亞克親王。德·蓋爾芒特先生為了解釋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間的親戚關系,不得不順著三、五個祖宗的家譜和聯姻,追溯到遙遠的過去,追溯到瑪麗—路易絲或柯爾柏,結果仍舊一樣:不管什么情況,在一個城堡或一個女人的名字中,總會出現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但已經喬裝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選擇這個名字,不是因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瑪麗—阿梅莉曾是法國國王和王后,而僅僅因為他們留下了一份遺產(我們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爾扎克作品的人物辭典中,拿破侖的地位遠沒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為辭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們同《人間喜劇》的關系大小編排的,關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僅僅是因為他對五只天鵝修道院的貴族小姐講過話)。貴族猶如一座沉悶的古羅馬建筑物,窗戶很少,光線很暗,死氣沉沉,但墻壁厚實,把全部歷史牢牢地封鎖和禁錮起來,歷史就象鎖進牢籠的小鳥,愁眉苦臉,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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