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臺殘淚記》卷一

　　《金臺殘淚記》卷一

　　華胥大夫著

　　楊生傳

　　楊生名法齡，字韻香。揚(yáng)州江都人。有二兄，故優(yōu)也。生九歲即來都下，以色傾一時(shí)。尤善歌。嘗遇雪天，獨(dú)歌戶外，聽者至數(shù)百人。有車而過者，馬皆仰沬悲嘶不行。于是生年十五六矣。自后歌不成聲，三年始復(fù)。生意度閑靜曠遠(yuǎn)，善清言，不喜飲酒。或遇客，終日不交一語，亦無所忤。每嘆曰：吾但得廛田區(qū)宅奉老母，放浪于山水間足矣。其母兄聞之獨(dú)不樂。故生不能遽歸。道光七年，矢死請于母，始棄其業(yè)。八年七月，全家返江都。

　　華胥大夫曰：余友大令，江東才人。嘗呼生為小友。又謂余曰：君才識誠異矣，然度未勝，日習(xí)生論議，其有進(jìn)焉。余始遇生，蓋在丙戍之冬。明年春，予以詩，生誦之甚悲。余旋以事屢出入都下，每見生，未嘗不為余嘆息。生棄業(yè)后，覊旅年余，余無一金以資其行。顧屬余：它日過江都，宜相聞也。

　　徐郎傳

　　徐郎桂林者，字曰聽香。余友大令為易之曰小郄。故小郄之稱藉甚。小郄既負(fù)絕代之姿，又善應(yīng)對。進(jìn)止容儀，如佳公子。所至生色，死心傾倒恐后。年十四，來都下。越五年，年十九矣，擁萬金以歸。蓋戊子秋七月也。其家在安徽潛山、望江二縣之間，地曰十牌。

　　華胥大夫曰：余丙戌夏報(bào)罷，居都下。客嘗招之顧曲，意漠如也。及見小郄，始心動(dòng)。其冬十月望日，有為吳伶禮佛于龍泉寺者，招同往觀，小郄在焉。始漸狎習(xí)。為作《徐郎曲》，頗傳于人。余既識楊生，復(fù)南還，與小郄遂不數(shù)見。今年聞其歸，為之咨嗟嘆息者久之。語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篡？小郄其為冥鴻也哉。

　　吳郎傳【王德喜附】

　　吳郎金鳳者，字桐仙，蘇州人也。風(fēng)懷不群，綺姿秀出。能為摘詩、換字、射覆諸戲，尤喜畫蘭竹。湘煙渭雨，清韻翛然。嘗自署曰吳門吳鳳。王德喜，字蓉生，本揚(yáng)州孔姓。頗識字。自諱其氏。

　　華胥大夫曰：余未入京師，聞梨園有三法司之目，謂法齡、法慶、法保。三法司并在四喜部。桐仙固法慶弟子。法保就昏南還，法齡、法慶因四喜部諸老曲師分為集芳部，所譜皆昆曲，無西秦、南弋諸陋習(xí)。顧聽者落落然。以余所知，惟舊邸主人、閣學(xué)、給事、工部、大令、大令、通判數(shù)人者而已。閣學(xué)亟喜法慶，嘗于大令座上見桐仙，嗟嘆久之。至于法齡數(shù)人者，皆望若晚霞麗天焉。去年春，遇刑部時(shí)，同座皆詩人。刑部忽言法齡將歸矣，皆悵惋，今年秋竟歸矣。集芳部散矣。法慶、桐仙俱入春臺部。陽春白雪，其寡和也，昔人慨之，余于今日乃親見焉。天下人耳目嗜好，固有如此者哉。

　　丁春喜、張全保、張雙全傳

　　丁春喜，字梅卿。以善歌聞四喜部。其態(tài)常如倦睡，語言呢呢，常如少女。初四喜部諸老曲師既去，為集芳部欲致梅卿，梅卿弗顧也。四喜部驟衰，始漸變昆曲，習(xí)秦、弋諸聲，梅卿弗顧也。四喜部骎盛，則盡變昆曲，習(xí)秦、弋諸聲，梅卿弗顧也。梅卿今年二十，揚(yáng)州人。

　　張全保，字蓉初。癸未、甲申間，蓉初艷聞天下。余丙戌至京師，于春臺部物色之，蓋恐后焉。恒訊于眾人，見有錦衣珠綦以過者，謂是竹香然；見有星眸霞靨以歌者，謂是紉香然；見有病若有余、怨若無端者，謂是碧湘然；久之而見有青眉楚楚然、白夾蕩蕩然，眾人若不識姓字者，余曰：是殆蓉初然矣。嗟乎！盛衰易觀，今昔異勢，豈獨(dú)蓉初然？而蓉初可感矣。蓉初今年二十二，娶婦三年。家在京師蘆溝橋古桑干河水上。

　　張雙全，字問梅。揚(yáng)州人。齒如蓉初，色如梅卿。昔衛(wèi)莊姜美而見棄，詩人為賦《碩人》。今問梅蓋頎頎矣，其情乃類莊姜。觀其悵惘睇盻，逶遲進(jìn)退，抑當(dāng)世幽憂擯斥之士，復(fù)何以異哉？嗟乎！問梅良家子也，而淪落至此。玉鉤斜上，珠翠為煙；梅花嶺下，春風(fēng)若夢。問梅可堪回首邪？

　　華胥大夫曰：丙戍冬夜，嘗與大令一訪小玉。丁亥春夜，又與太史一訪問梅。其時(shí)皆月姹酒干，風(fēng)斜漏墮。小玉不遇，問梅數(shù)語。后不復(fù)過焉。每于春臺、三慶二部中望見兩少年者，良深隱嘆。今年秋始見小蓉，慨然相與述之。夫轉(zhuǎn)移于盛衰好惡之間，眾人固不如小蓉邪。

　　陳長春、周小鳳傳

　　陳長春，字紉香。周小鳳，字竹香。皆安徽十牌人也。以色艷動(dòng)一時(shí)。紉香聲伎獨(dú)絕，善殿撰，有狀元夫人之目。

　　華胥大夫曰：昔乾隆間，李桂官周旋畢秋帆宮保于微時(shí)，其意有足感者。此狀元夫人所由著也。今紉香其有同焉者歟。竹香初善越中孝廉，贈之至萬金。久而竹香頗疏之，孝廉父至都下，或乃以此詐竹香，索其數(shù)百緡而去。時(shí)有伶某亦善越中某孝廉，孝廉無以歸，伶厚資之始行。嗟乎！若此伶者，其姓字乃不傳，可慨也夫。

　　張青薌傳

　　張青薌，字蓮仙。蘇州人。初，丙戍冬，蓮仙年十四，余見之湖北李令宅中。容甚麗。為言于大令。亟喜之，嘗貌其真，屬余題焉。

　　華胥大夫曰：京師梨園樂伎，蓋十?dāng)?shù)部矣。昔推四喜、三慶、春臺、和春，所謂四大徽班者焉。余以丙戍始至京師，春臺、三慶二部為盛。春臺部以色著者，首紉香、竹香，次碧湘、蕙香；三慶部以色著者，首小郄、次蓮仙，固皆尤物也。今二年之間，或死或去，其在部中者，或稍衰矣。惟蓮仙尚如故。余烏知此后更二年，蓮仙又當(dāng)何如邪？魏文帝言：年壽有時(shí)盡，榮樂止夫其身，未若文章之無窮。每念斯語，慨然悲感，此所以論錄諸人也。

　　吳伶?zhèn)?/p>

　　吳伶名蕙蘭，字碧湘。安徽十牌人。其死，為作《吳伶?zhèn)鳌罚蕪钠浞Q云爾。幼無殊色，惟開聲合伎，情態(tài)獨(dú)絕，故以震動(dòng)一時(shí)。死年十八，丙戍秋也。所善為治飾終之具甚備。其冬屢為禮佛于龍泉寺。明年春，為厚葬于都下安徽義冢之旁。

　　華胥大夫曰：既作《吳伶?zhèn)鳌罚瑢儆酁樵姟；挛徉l(xiāng)，有神君之稱。失大吏意，被揭去官。奉特旨始準(zhǔn)納鍰，以此覊都下也。值西陲用兵，南河方堵，感激牢落，放而征歌。余詩有云：十年空意障黃河，萬里猶思荷鐵戈。散盡田何諸子弟，江湖夢得獨(dú)悲歌。得之，悲吟泣下。嗚乎！此豈少年浮薄所得藉口也哉。

　　汪雙林、汪三林、張心香、張五福、楊玉環(huán)、郁大慶傳

　　汪雙林，字霞卿。安慶人。

　　汪三林，字秋白。安慶人。

　　張心香，字妙卿。蘇州人。

　　張五福，字婳儂。蘇州人。

　　楊玉環(huán)，字韻珊。安慶人。

　　郁大慶，字蕓卿。蘇州人。

　　華胥大夫曰：此六人皆癸未、甲申間以聲伎著者。閱歲幾何，而響衰矣。余嘗見婳儂，慨然疑非昔比。于霞卿諸少年，不可知邪。事有邇而暨遠(yuǎn)，物有微而喻大。自古權(quán)勢之門，豪華之壑，當(dāng)其怙寵于左右，固私于中外，豈不謂鐵劵可貪天，金彈無盡日。然而沉湎不悟，禍患相倚。郿塢烽銷，鄴臺香散，此一時(shí)也。綠珠粉墮，紫絲帳荒，又一時(shí)也。至于銅狄銅駝，摩挲漢晉；青蓋青衣，來去吳洛。回頭陵谷之區(qū)，轉(zhuǎn)眼滄桑之淚。雖極富貴，莫保終始。況乃悅已為容，事人以色，而欲延皓齒于朝露，駐朱顏于夕霞，是宜不可得矣。如其感激前魚，化為大鳥，則樊籠無待死之翼，而江湖有相忘之波。余為是言，世必謂迂。嗚乎，誠迂也，誠悲之也。

　　孟長喜、馮紅喜傳

　　孟長喜，字蕙香。揚(yáng)州人。豪宕放誕，好飲酒，醉后或漫罵。后屢罵殿撰，毀其居。長喜忿輟業(yè)。今在都下，不復(fù)見客。馮紅喜，字藝仙。蘇州人。放誕頗類長喜，賈人尤愛之。

　　華胥大夫曰：丁亥冬，御史吳，奏參春臺部伶人雙鳳醉死候補(bǔ)道曹堃宅。刑部訊得實(shí)。堃革職，其叔候補(bǔ)知縣某遺戍。紅喜拘質(zhì)于刑部，其名至聞。戊子夏，提督耆奏拿博局，紅喜復(fù)拘質(zhì)于刑部，其名再入聞。狎比匪辟，累系訟獄，甚矣紅喜之不慎也。長喜常醉罵士大夫，有滿侍郎某，長喜醉批其頰，其足階禍久矣。一忿而輟業(yè)，殆有以成全之邪？

　　王小慶傳【席秀林附】

　　華胥大夫曰：人得于天而可愛者，才也，色也。二者自相為愛，又深于眾人。眾人愛之而已，自相為愛則相憐焉，相悲焉。而至于相殉焉。嗟乎！吹氣皆韻，送目已通，清魂易消，芳心難閟，是惟才人，是惟美人。此宜其相愛。未隕先虞，不寒猶怯，年知似水，意若常秋。故才人必蚤衰，美人亦然；美人必善病，才人亦然。此宜其相憐。至于嫁于廝養(yǎng)，辱在仆圉，蓋美人之薄命也，而才人有甚焉。送正平于江夏，則廝養(yǎng)不如；罪子長以宮刑，則仆圉不如。此宜其相悲。嗟乎，愛復(fù)奈何？憐復(fù)奈何？悲復(fù)奈何？不相殉而奈何？是故綺幃初卷，橫波一顧，是為態(tài)殉；壁畫黃河，舟邀青翰，是為意殉；臥病枕股，越禮奔琴，是為身殉。身殉而情可無憾矣。然而情天多陷，無石可填；情海多沈，無鵲可渡。是故又有思殉者焉。浦口別傷，門闌映斷；寄書悄悄，度夜迢迢。此一時(shí)也，傷何如矣。又有疾殉者焉。鏡羞改靨，黛損欺眉。衣外盈盈，我自語我；笛邊黯黯，卿不知卿。此一時(shí)也，怨何如矣。又有癡殉者焉。青冢埋啼，紅泉污粉。宮中帳里，慘澹娙娥；天上人間，凄涼信誓。況乃未曾平視洛川，思寶枕之投；乍感傳觀蜀道，掩香羅之泣。招尋九地，憑吊千春。代往哀來，愁多涕少。嗟呼，此一時(shí)也，則有冒非笑而不辭，結(jié)悵惘而如溯。如余今日之為小慶傳，又豈非癡也哉？小慶字曰情云，家本皖水。歲在癸甲，絕艷飚馳。運(yùn)厄辰巳，芳齡溘逝。前此蘭譜之書，梨園之論，皆謂一人而已。吾友太史言其十倍小郄，惜余未見。嗟乎！自昔才人皆往矣，然登峨岷而眺采石，則太白宮錦之豪如在焉；自昔美人皆盡矣，然探苧蘿而游響屧，則西施浣紗之顰如留焉。且夫今日余臨此風(fēng)，是昔之美人團(tuán)扇迎之，而有舒遲之色者也；今日余坐此月，是昔之美人繡簾望之，而有低徊之色者也；今日余聽此雨雪，是昔之美人臥閣聞之，而有憔悴之色者也；今日余撫此絲竹，是昔之美人華筵奏之，而有綺靡之色者也。然則余于小慶，何時(shí)不見焉？何物不見焉？嗟乎小慶，姣婉其容，飄零其跡，可謂不幸。顧燕趙胭脂，生為奪麗；幽并塵土，死尚凝香。以視余蕭瑟華年，羈孤朔塞；名虛薦簡，爨斷樵蘇，則又幸矣。言者規(guī)余，好色已涉荒淫。乃陳彼狡之詩，違比頑之戒，于美人之稱何取？嗟乎！天于人之色，亦如花之草木而已。陰精之美為荷蕖，陽華之美為楊柳，如其春水江南，夕照白下，萬綿飛蕩，一墮不歸，有不為之俯卬太息者，豈人情邪？故余既傳韻香以下十九人，終之以小慶。有席秀林者，字麗香，揚(yáng)州人。以美聞嵩祝部，與小慶同時(shí)先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