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您認識埃爾斯蒂爾,”公爵夫人對我說,“他很討人喜歡。”
“他很聰明,”公爵說,“當您同他談話時,您會感到納悶,為什么他人這樣聰明,畫的畫卻如此平庸。”
“不只是聰明,甚至相當風趣,”公爵夫人說,神態就象是一個內行的品嘗家。
“他沒開始給您畫一張像嗎,奧麗阿娜?”帕爾馬公主問。
“畫了,把我畫得象只煮熟的蝦。但是,這幅畫不會讓他名垂史冊。難看死了,巴贊曾想把它毀掉。”
德·蓋爾芒特夫人經常說這句話。但也有幾次,她的評價截然不同:“我不喜歡他的畫,但他給我畫過一張漂亮的肖像。”這兩種評價用在不同的場合:當有人同她談她的畫像時,她就用第一種評價;如果不同她談這張畫像,她又想讓知道有這張畫像,她就用第二種。前一種為了賣俏,后一種是虛榮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畫成這樣!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謊言嘛!我幾乎不會捏畫筆,但我覺得,如果我來畫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畫出來,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爾馬公主認真地說。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樣,毫無可愛之處,”德·蓋爾芒特夫人裝出憂郁、謙卑和溫存的眼神說。她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她和埃爾斯蒂爾畫筆下的她顯示出不同。
“這張肖像畫不一定使德·加拉東夫人不喜歡,”公爵說。
“是因為她不懂繪畫嗎?”帕爾馬公主問。她知道德·蓋爾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這個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錯,是不是?”公爵裝作大吃一驚的樣子。
“得了,巴贊,您沒見公主在嘲笑您(其實公主沒這個意思)。她和您一樣清楚,加拉多內特是一個瘟神,”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道。她用的詞匯別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達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書中可能發現的,但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凍、黃油、肉汁、肉丸,樣樣貨真價實,不摻任何雜質,甚至連鹽都來自布列塔尼的鹽田。從公爵夫人的口音,從她選用的詞匯,可以感到她談話的基礎直接源自蓋爾芒特家族。這一點,她和她的侄兒圣盧有根本的不同。圣盧滿腦子新思想,滿口新詞匯。一個人如果滿腦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萊爾,是很難寫出亨利四世時代絕妙的法語的。因此,公爵夫人語言的純潔正說明她的局限性,對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遠不敞開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興趣的,恰恰是這種局限性(這是我思想的本質),以及由于這種局限性而保留下來的一切,她那柔軟軀體的誘人的魅力,任何費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憂慮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沒能使她軀體的魅力減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許久,但我覺得,她的思想所給予我的和海邊那群妙齡少女的輕盈步態使我產生的聯想是完全一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為了顯得馴善、和藹,同時也出于對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顯示出了貢布雷附近貴族世家的無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從小騎馬,摔斷貓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許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卻成了薩岡親王最迷人的情婦,因為她雍容華貴,美麗動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尋找的是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發現的只是蓋爾芒特城堡鄉土氣息的殘余。我們的關系是建立在誤會基礎之上的。她認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為她是一個貴婦人,而我卻把她看作一個平凡的、散發出淳樸魅力的女人,這樣勢必會產生誤會。這種誤會是極其正常的,永遠會在一個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之間存在。但是,只要他還沒有認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質,沒有認識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戲、旅行和戀愛一樣,勢必有失望的時候,那他就會被誤會攪得六神無主,坐立不安。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對埃爾斯蒂爾的蘆筍和剛端上餐桌的蘆筍(上一道菜是用高級佐料制作的童子雞)發表議論后,又說,綠蘆筍生長在野外,“不象它們的姐妹那樣硬”(這是署名為E·德·克萊蒙——多內爾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說的俏皮話),應該和雞蛋一起吃。德·布雷奧代先生聽后回答說:“一些人喜歡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歡,反過來也一樣。在中國的廣東省,腐臭的雪鹀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奧代先生曾在《兩個世界》雜志上發表過一篇關于摩門教徒的論文。他從來只和貴族世家來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認為才智出眾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個女人家里,就可以確定這個女人有沒有沙龍。他聲稱討厭社交生活,分別向公爵夫人們保證,他追逐她們,是因為她們才貌雙全。公爵夫人們都信以為真。每當他不得不強忍痛苦,到帕爾馬公主家參加盛大宴會時,他總要把她們都召集到公主家里,為他增添勇氣,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間。為使他和知識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繼續存在,他應用蓋爾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會季節和風雅女人一起長途跋涉,進行科學考察。當一個迷戀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沒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時,德·布雷奧代先生絕對不會愿意同他認識,堅決不讓別人把他介紹給自己。他仇恨迷戀社交生活的人,是因為他自己迷戀社交生活,但他卻竭力讓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讓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對社交一點也不喜歡。
“拔拔爾總是什么都知道!”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個地方乳品商賣給你的雞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雞蛋,那我覺得這個地方很迷人的。我在這里就已經看見我的涂了黃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雞蛋了。我應該說,在馬德萊娜嬸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時能吃到腐爛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雞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異議):難道不對,菲利?您和我一樣清楚。雞蛋里都長小雞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雞怎么會在雞蛋中呆著不出來。那不是一盤炒雞蛋,而是一個雞窩,至少這不是菜單上有的。您前天沒來吃晚飯,算您運氣。有一道菜是散發出石炭酸氣味的菱鲆!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傳染病菌嘛。說真的,諾布瓦的忠誠已到了英雄主義程度;他竟連要了兩次!”
“她數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見您也在場了(也許是為了使這個以色列名字更具有異國情調吧,德·蓋爾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讀成了德語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說哪個司人(詩人)舉世無雙。夏特勒羅拼命用膝蓋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脛骨碰碎了,可他絲毫也不明白,還以為我侄兒是想用膝蓋碰他身邊那位年輕女士哩(說到這里,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臉微微紅了)。他哪里知道,他隨便亂用‘舉世無雙’讓我們的姑媽不高興了。總而言之,伶牙俐齒的馬德萊娜嬸母反駁他說:‘喂,先生,那么您對德·博敘埃先生又該如何評價呢?’(德·蓋爾芒特先生認為,給一個遐邇聞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貴族身份的介詞‘德’,從本質上說是忠于舊制度)活該,誰讓他這樣說來著?”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樣回答的?”德·蓋爾芒特夫人漫不經心地問。她此刻因為拿不出新花樣,認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國式發音。
“嘿!我向您保證,布洛赫先生轉身就跑,他現在還在跑呢。”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見您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用強調的口吻對我說,仿佛她記得這件事是我的無尚光榮。“我嬸母家的聚會向來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見您的那個晚上,我很想問您,從我們身邊經過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對我說,一方面是她真心羨慕我的社會關系中有詩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禮貌,為了讓我這個精通文學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視。我向公爵夫人保證,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晚會上沒有看到一個知名人士。“怎么!”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說,這就等于承認她對文人的尊敬和對上流社會的蔑視遠比她所說的,甚至比她所認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沒有大作家!您讓我感到吃驚,明明有幾個令人討厭的家伙嘛!”
我對那個晚上記憶猶新;因為期間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紹給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夫人,我這個老同學沒聽清楚名字,以為面前是一個瘋瘋癲癲的英國老婦人,所以,不管這個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談,他只是簡單應付一下。接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紹給另一個人,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說得非常清楚:“阿爾豐斯·德·羅特希爾德夫人。”這時,布洛克的血管里驟然涌進了無數個“百萬”和“威望”的念頭,而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細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擊,大腦頓時激奮起來,當著這位可愛的老婦人的面,感嘆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這一愚蠢的感嘆使他一個星期沒有睡好覺。布洛克這句話并沒有什么意義,我卻永生不忘,因為它可以證明,人在最激動的時刻,會忘情地說出心里的想法。
“我認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爾馬公主說。她知道誰都不去公爵夫人嬸母家,況且,公爵夫人剛才講了那樣的話,就認為可以隨便議論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贊成,于是加一句:
“不過,既然她那樣聰明,其他也就無所謂了。”
“您對我嬸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樣,”公爵夫人反駁道,“這畢竟是極其錯誤的看法。昨天墨墨還同我說起過。(她的臉刷地紅了,雙眸變得暗淡無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瞞著我。我猜想,德·夏呂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對我的邀請,正如他讓羅貝來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樣。我感到,她臉紅的原因和公爵剛才談到他弟弟時臉紅的原因是不一樣的,盡管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臉紅。)可憐的嬸母!她在人們心目中,將永遠是舊制度的人,才學超群,卻淫蕩不羈。沒有比她更平庸、更嚴肅、更無生氣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藝術的保護人,這就是說,她曾當過一個大畫家的情婦,可這位畫家一直沒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畫。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談不上墮落。她生來就是為了結婚,生來就是當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沒能保住丈夫(況且這是個無賴),她就干脆把情夫當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樣會生氣,一樣會動怒,一樣的忠誠。請注意,這種關系有時候是最真誠的,畢竟難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難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奧麗阿娜,您不是正在講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嗎?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憐的德·夏呂斯夫人死后,德·夏呂斯先生悲痛欲絕,沒有一個情婦能夢想死后得到這樣真誠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請別見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歡受到和這一樣的哀悼的。各有所愛嘛!”
“不管怎么說,他在她死后對她的崇拜是真心實意的。確實,有時候,對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對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本來是想開玩笑的,但語氣聽上去象是在講囈語,“大家去參加他們的葬禮,對活著的人當然是不會這樣做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奧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過,我坦率地承認,”德·蓋爾芒特夫人又說,“如果我想被一個我所愛的人哀悼的話,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公爵的臉一下變得陰沉了。他不喜歡他的妻子隨便發表看法,尤其是對德·夏呂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對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淺,”他語氣傲慢地說。但是,公爵夫人對她丈夫具有同馴獸人或同瘋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樣的膽量,不怕把他激怒:
“噯!您要我說什么?我不認為這對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對她說,有多少人到他家來吃午飯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個表姐妹,一個外祖母,一個同胞姐妹一樣。這不是丈夫的悼念。說真的,他們兩個人都是圣人,這使悼念帶點特別的意味(德·蓋爾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時宜的饒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講墨墨的壞話。順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沒來,”公爵夫人接著又說,“我承認,他比誰都善良,很討人喜歡,有一股男人所沒有的溫情和心腸。墨墨有一顆女人的心!”
“您在胡說些什么呀,”德·蓋爾芒特夫人急忙插話道,“墨墨根本沒有女人氣,誰都不如他男子漢。”
“可是,我沒說他有女人氣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話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說。“嘿!這個人,只要認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臉轉向帕爾馬公主,又說。
“這很好,讓人聽了心里頭高興,沒有什么比兩兄弟相親相愛更叫人高興的事了,”帕爾馬公主說,就和許多平民百姓的話一樣,因為一個人在血統上可以屬于一個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卻可以屬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們講到了您的家里人,奧麗阿娜,”公主說,“昨天,我看見您的侄子圣盧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幫忙。”
德·蓋爾芒特先生皺了皺威嚴的眉頭。當他不想給別人幫忙時,也不愿意他妻子管這個閑事,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回事兒,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們會把賬記在夫妻雙方頭上,這跟丈夫一個人請他們幫忙沒什么兩樣。
“為什么他自己沒對我說?”公爵夫人說,“昨天,他在我這里呆了兩個鐘頭,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討厭。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許多人那樣不知道就不開口,他就不會比別人顯得更蠢了。那種裝腔作勢的知識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開大門……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給你講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為拉謝爾的緣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親王說。
“可他們已斷絕關系了呀,”德·布雷奧代插了一句。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