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騎者冒著風暴和傾盆大雨向斯比荷夫的邊界行進。這就是齊格菲里特和托里瑪。托里瑪是押送這個日耳曼人的,為的是要保護他免受農民和斯比荷夫的仆役們的伏擊,因為他們對他都懷著憎恨和復仇的烈火。齊格菲里特雖然給解除了武器,卻沒有上鐐銬。暴風雨已經追上了他們。不時有一陣雷響,馬匹就驚嚇得抬起前腿。他們默默無聲地在山谷里行進。路很狹,兩個人老是走得靠攏在一起,馬鐙碰著馬鐙。多年習慣于看守俘虜的托里瑪,常常留神地瞅齊格菲里特一眼,仿佛怕他突然逃跑似的;每瞅一眼總不由得要打個寒戰,因為他覺得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好像魔鬼或吸血鬼的眼睛。托里瑪忽然想到最好對著齊格非里特身上畫個十字,但又按捺著沒這么做,因為他想,畫過十字后,他就會聽見可怕的怪聲,而齊格菲里特就會變成一個可怕的怪物。他的牙齒捉對兒打戰,心里越來越害怕。這個老兵雖然能夠單身匹馬攻打一伙日耳曼人,像一頭老鷹猛撲一群鷓鴣那樣矯勇無畏,卻是害怕惡魔,不想跟它們打交道。他真想給那個日耳曼人指點一下路徑就掉頭回去;但又感到羞愧,因此只好把齊格菲里特一直領到邊界。
到得斯比荷夫森林的邊界,雨才停住,云層染上了一種奇異的淡黃色光彩,使得齊格菲里特的眼睛里失卻了上述那種不祥的眼色。但是托里瑪心里又泛起了一個念頭:“他們命令我,把這條瘋狗安全地送到邊界。這個任務我已經完成了;但是這個壞蛋使我主人父女倆吃盡了苦頭,難道當真就這樣對他不加任何報復和懲罰,放他走么?難道宰了他不是順乎天理、合乎人情嗎?噯!要是我向他挑戰決斗呢?不錯,他沒有武器。但是離這里大約一英里路,就是葉齊莫夫爵爺的莊園,讓他們給他一點武器,我就可以同他決斗了。靠天主的幫助,我一定要摔倒他,宰了他,斫下他的腦袋,埋進垃圾堆!”托里瑪一面想,一面貪婪地望著這日耳曼人,同時張大著鼻孔。仿佛已經嗅到了鮮血的氣味。要壓制這個愿望是不容易的,這是一場艱苦的自我搏斗;后來轉而一想,尤侖德賜給這個俘虜以生命和自由,是要讓他安然走出邊界,否則他主人這番善良的義舉就成為枉然了,上天也就會因此而減少對他的報答。他這才克制下來,勒住了馬,說道:
“到我們的邊界了;你們的邊界離這里不遠了;去吧,你現在自由了;如果良心的責備沒有壓死你,或者天主沒有讓霹雷打死你的話,你就不必擔心凡人加害于你了。”
托里瑪掉回馬頭;十字軍騎士繼續趕路,茫然若失,臉上呈現出野蠻的表情。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仿佛托里瑪對他說的話,他根本沒有聽見。現在他繼續走上一條比較寬闊的路,好像一個沉睡的人。
暴風雨的中止和天空的明亮都只是短短一剎那之間的事。天又發黑了,黑得像黑夜一樣。云層很低,簡直罩在森林上。山頭上落下一陣不祥的暗影,又聽到一陣嘶嘶聲,好像暴風雨的天使還攔住著急躁的雷神的嘶喊和咆哮。耀眼的電光每時每刻照亮著嚇人的天空,威脅著大地。這時候你可以看見這條寬闊的大道兩旁各有一堵黝黑的林墻,走在這條大道上的是一個孤獨的騎者。齊格菲里特發著高熱,迷迷糊糊地走著。自從羅特吉愛死后,絕望一直折磨著他的心,使他心里充滿了復仇的罪惡。悔恨、可怕的幻覺和靈魂的騷動已經折磨得他花了好大的氣力才克制住了沒有發瘋,有時候他甚至撐持不住面向瘋狂投降了。來時一路上在捷克人的嚴厲管制下所產生的新的苦惱、疲乏,在斯比荷夫地牢中所度過的長夜,生死未卜的命運,尤其是尤侖德那種聞所未聞的、幾乎是超人的義舉,都使他嚇得魂不附體。這一切,整個兒摧毀了齊格菲里特的心靈。有時候這老頭身心麻木,竟至于完全喪失了判斷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于是一陣熱病使他猛省過來,同時在他心里喚起一種沉悶的、交織著絕望、毀滅和沉淪的感覺--一種喪盡了所有希望的絕滅完蛋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置身在茫茫黑夜中,黑夜之外還是黑夜--他必須投進去的是一個充滿恐怖的無底深淵。
突然有一個聲音在他耳中低語:
“走!走!”
四下一望,正是死神--一架骷髏騎著一匹骷髏馬,緊挨在他身旁,白骨嘎啦嘎啦響著。
“是你么?”十字軍騎士問。
“對,正是。走!走!”
但就在這時,他向另外一邊看了一眼,看到了另一個旅伴。這是一個人身獸頭的形體,和他馬鐙靠著馬鐙并排走著。它長著一個又長又尖的獸頭,一雙豎起的耳朵,一頭亂蓬蓬的黑毛。
“你是誰?”齊格菲里特問。
那個形體并不回答,只是露出牙齒,哼了一聲。
齊格菲里特閉上眼睛,但他馬上又聽見一陣更響的克拉克拉的骷髏聲,那個聲音又在他耳中響道: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快走,快走!”
“我走!”他回答。
但他這一聲發自胸中的回答,卻好像是別人說的。他仿佛被一種外來的不可征服的力量所驅使,只得下了馬,拿下他那騎士的高馬鞍,又拿下馬籠頭。他的兩個旅伴也急忙下了馬,片刻不離開他。他們從大路中央走到樹林邊緣。到了那里,那個黑色的東西拉下了一根樹枝,幫助十字軍騎士把馬韁繩縛在樹枝上。
“趕快!”死神低聲說。
“趕快!”樹頂上有個聲音在呼嘯著說。
齊格菲里特像一個沉睡的人一樣,把皮帶的另一頭穿過了扣子,挽成一個活結,他踏上那已經放在樹下的馬鞍,把活結套在自己脖子上。
“把馬鞍往后一踢!……好了!啊!”
馬鞍經他雙腳一踢,滾了好幾步遠,于是這個不幸的十字軍騎士的軀體就沉甸甸地吊在那里。只有極短的一剎那工夫,他好像聽見一種窒息的、噴鼻息的和咆哮的聲音,接著那個可惡的吸血鬼就向他撲過來,搖著他的身子,然后用它的牙齒撕開他的胸口,剝開他的心來。后來雖然他兩只眼睛的光芒就要熄滅了,卻還看見一些別的東西;哎喲,死神已經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浮云,慢慢來到他的跟前,擁抱住他,最后用一層陰郁而緊密的帷幕把他團團圍住,把一切都蓋住了。
暴風雨大作。雷在路中央轟鳴,發出非常可怕的轟隆聲,仿佛大地的底層也發生了震蕩。整個森林給風暴吹打得彎彎倒倒。呼嘯聲、嘶嘶聲。號叫聲、樹干的吱吱嘎嘎聲、斷枝的噼啪聲充滿了樹林的深處。隨著風暴雨來的大雨罩沒了整個世界。只在偶爾亮起一陣血紅的閃電時,才看得見懸蕩在路旁的齊格菲里特的尸體。
第二天早晨,就在這條路上出現了一大隊人,走在前面的是雅金卡、安奴爾卡和捷克人。后面是馬車,由四個背弓佩劍的仆役簇擁著。每個駕車者身旁也有一支矛和一把斧,包鐵皮的草叉和路上用以斬荊披棘的其他武器還不算在內。沒有了這些武器,就抵御不了野獸,抵御不了在十字軍騎士團的邊界上騷擾的匪幫。亞該老在他給騎士團大團長的信中,在他和大團長在拉仲扎見面時,都為邊界上的騷擾問題提出過抗議。
由于配備了熟練的人手和精良的武器,這個扈從隊一路上毫無畏懼。
暴風雨過后,天氣好極了;那么令人愉快,那么寂靜,又那么明朗,你要是不揀蔭處走,陽光準會使你刺眼。樹葉一動不動;每片葉子上都有大滴大滴的雨水,太陽使這些雨滴變成了一條彩虹。松針上的雨滴活像大顆大顆耀眼的金剛鉆。雨水在路上匯成了許多小溪流,發出愉快的聲響,流向低處,又在那里匯成了一個個淺淺的小湖。附近一帶濕潤潤的全是露水,在燦爛的晨曦中微笑著。在這樣的早晨,人們心里也充滿了喜悅。因此馬夫和仆役們都哼起歌來;他們看到前面那幾個騎者都默不作聲,不禁大為驚奇。
但是那些人所以不作聲,是因為雅金卡心上壓了一塊大石頭。她的生命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完蛋了,破滅了。雖然她不善于沉思,也不能清楚地判斷出原由來,也不能辨別自己心里是怎樣一種情緒,為什么會有這種情緒,然而她卻覺得她生平所經歷的一切都已經成了泡影,她所有的希望都像田野上的晨霧一樣消散了。她覺得現在應該摒棄一切,忘卻一切,重新過一種新的生活。她也想到,雖然多虧天主照拂,目前的處境還沒有壞到極點,然而這種處境畢竟是凄涼的,而且新生活也未必會像過去的生活那么美好。她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憂愁,一想到過去的種種希望都已一去不復返,眼淚就不禁奪眶而出。但是雖說苦惱重重,卻不愿給自己再添上羞辱,這才抑制著自己沒有哭出來。她想,她原來就不該離開茲戈萃里崔;要是那樣,現在也就不必離開斯比荷夫了。她想,瑪茨科帶她到斯比荷夫來,決不僅僅是為了要讓契當和維爾克再不會為她而進攻茲戈萃里崔。她認為不是這么一回事。“不是這回事,”她想,“瑪茨科自己也知道,這不是他要我離開那里的唯一理由。茲皮希科也會知道這點。”想到這里,她雙頰緋紅,心里感到無限辛酸。
“我太不自重了,”她心里說,“因此現在自食其果。”于是不光是彷徨不安、前途渺茫,眼看今后只有伴著憂愁過日子,如今又加上了一重屈辱的感覺。
但是這一串門人的憂思被迎面一個匆匆而來的人打斷了。什么事情都逃不過捷克人的眼睛,他連忙騎馬向那人奔過去。來人背了一張石弓,腰間掛了一只獾皮囊,帽子上插著一簇黑色的山鷸毛,一看就知道是個看林人。
“嗨!你是誰?站住!”捷克人喊道。
這人迅速走上前來,臉上很激動,看那神氣,好像要傳達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他喊道:
“前面有個人吊死在樹上!”
捷克人吃了一驚,以為也許是一樁謀殺案,立即問那個看林人:
“離這里有多遠?”
“有一箭之遠,就在這條路上。”
“沒有人同他在一起么?”
“什么人也沒有;有一只狼在尸體周圍嗅來嗅去,我把它趕走了。”
哈拉伐聽他提到狼,就安心了。因為這等于告訴他說,這附近既沒有人,也沒有農莊。
接著,雅金卡吩咐道: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哈拉伐向前跑去,立刻又匆匆地趕回來。
“齊格菲里特吊死在那里!”他在雅金卡面前勒住馬,喊道。
“憑圣父、圣子和圣靈的名義!你不是指齊格菲里特,那個十字軍騎士吧?”
“是呀,是十字軍騎士。他用馬韁繩自己吊死了。”
“你是說他自己吊死的么?”
“看來是這樣,因為馬鞍就在他的旁邊,如果他是被強盜害死的話,他們準會干脆把他殺死,搶了馬鞍就跑,那只馬鞍很值錢。”
“我們怎么走呢?”
“我們別走那條路!不!”安奴爾卡害怕地喊道。“我們也許會倒霉的!”
雅金卡也有些害怕,因為她相信自殺的尸體周圍有一大群魔鬼。但是勇敢無畏的哈拉伐卻說道:
“嗨,我剛才走到他身邊,還用矛推了推他,也不覺得有什么魔鬼撲到我的脖子上來。”
“別褻瀆神明!”雅金卡喊道。
“我不是褻瀆神明,”捷克人回答,“我只相信天主的威力。可是您要是害怕的話,我們就繞道過去。”
安奴爾卡求他繞道;但是雅金卡思索了一會兒以后,說道:
“見了尸體不掩埋可不好。這是天主指使天主教徒應該做到的事。無論如何齊格菲里特總是一個人體。”
“不錯,可那是一個十字軍騎士,一個絞刑吏和劊子手的軀體!讓烏鴉和狼群去占有他的肉體吧。”
“別說蠢話!天主將裁判他的罪孽,可我們必須盡我們的責任;如果我們履行了天主的圣誡,我們就不會倒霉了。”
“好吧,那末就照您的意思辦吧,”捷克人答道。
他向仆役們吩咐了應辦的事,仆役們很不愿意照辦。但是他們害怕哈拉伐,要違拗他可是件危險的事。沒有掘墓穴的鏟子,只得把草叉和斧子集中在一起,代替鏟子就去掘墓穴。捷克人也同他們一起去,給他們做一個榜樣,先在身上畫了十字,親自割下了吊著尸體的皮帶。
齊格菲里特的臉已經發青了,相貌很難看,眼睛張開著,露出恐怖的神色,嘴也張大著,好像正在想要吸最后一口氣。他們迅速在旁邊掘了一個坑,用草叉柄把齊格菲里特的尸體推了進去,讓他臉朝下躺在那里,先蓋上一層土,又搬了石子壓在上面,因為根據古老的習慣,吊死者的墳墓上要壓上石頭,否則吊死鬼就會在夜里出來嚇唬過路人。
路上和苔薛下面有的是石子,因此這個墓很快就堆成一個相當大的小丘。哈拉伐又在附近一棵松樹上刻了一個十字。他這樣做,倒不是為了齊格菲里特,而是為了不讓魔鬼聚集在這里。然后他回到扈從隊來了。
“他的靈魂到了地獄,肉體也已經在地下了,”他向雅金卡說。“我們現在可以走了。”
他們動身了;雅金卡經過墓旁,拿了一根小小的松枝插在石子中間。每個人都跟著小姐那樣做。那也是一種古老的風俗。
有好大一會兒工夫,他們一邊趕路,一邊沉思,一直在想著那個邪惡的教士和騎士。最后雅金卡說:
“天主的裁判是逃不了的。它甚至不許人們為他祈求‘永恒的安息’,因為天主對這種人是不講慈悲的。”
“您既然下了命令為他收尸安葬,這就表明了您心腸慈悲。”捷克人答道。
接著他又吞吞吐吐地說:“人們說,呸!也許不是什么人們,而是些女巫和術士--他們說,從吊死的人身上拿下來的絞索或皮帶,會保證你處處走好運。但是我沒有拿齊格菲里特身上那根皮帶,因為我希望您的好運是來自主耶穌,而不是來自巫術師。”
雅金卡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嘆息了好幾聲,才自言自語似地說:
“唉!我的幸福是過去了,它并不是在前頭等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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