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聰明、詼諧、博學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靦腆、名不經傳、默默無聞的粗漢時,不知哪天,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別出心裁地發明一種精神享受,不單單對妻子進行誹謗,還要把丈夫“暴露”出來。不妨拿康布爾梅夫婦作例子。假如德·蓋爾芒特夫人那時有可能生活在他們中間,她就會宣布德·康布爾梅夫人是一個愚蠢的婦人,而康布爾梅侯爵卻是一個饒有趣味的人,但默默無聞,被一個成天喋喋不休的長舌婦逼得沉默寡言,可他的價值卻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時,會產生一種清新適意的感覺,這和一個批評家不顧輿論界七十年來一致贊賞《歐那尼》,偏要公開表明自己更喜歡《戀愛的獅子》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再比如,從她年輕時代起,人們就對一個堪為楷模的女人,一個真正的女圣人嫁給一個無賴表示同情,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出于同樣的追求新奇的病態需要,不知哪天會聲言,這個無賴雖然輕薄,卻有一副好心腸,是他妻子的冷酷無情導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藝批評能使長久以來一直是光彩奪目的作品重新墮入黑暗,而讓那些似乎注定永無出頭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這種現象從古至今屢見不鮮,不僅表現在作品與作品之間,而且還表現在同一部作品內部。我不僅看到貝利尼、溫特哈爾特、猶太建筑家或王朝復辟時期的一個細木匠取代了被說成是精疲力盡的天才——所謂精疲力盡,也就是那些無所事事的批評家對他們感到厭倦了,就象神經衰弱患者永遠感到厭倦,永遠變化不定一樣。我還看到,人們喜愛圣伯夫的理由前后也有變化,起先因為他是評論家,后來因為他是詩人。繆塞的詩(除了幾首微不足道的小詩)沒有得到承認,但他的小說卻大受贊揚。有些短評作家單憑《撒謊者》中某段長篇獨白能象舊地圖那樣給人提供當時巴黎的情況,就說這段獨白超過了《熙德》或《波里厄特》中的舉世聞名的場面。肯定地說,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但是,他們這種偏愛——即使不能說是出于美的考慮,至少可以解釋為對文獻感興趣——在瘋狂的評論界看來是非常理智的。評論界可以拋棄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中的一句詩奉若神明,甚至認為瓦格納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卻為該劇中獵隊經過時的一個“優美的銅號音符”所傾倒。這種反常行為有助于我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反常行為:她會把一個屬于上流社會的被公認為正直但有點傻的好人說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個以慷慨聞名的善人說成是吝嗇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親在她口中成了不愛子女的惡婦,而一位大家認為是腐化墮落的浪婦卻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無意義的社交生活的損害,而變得搖擺不定,以致于她對一個人的迷戀不可能不很快轉變成厭惡(哪怕她始而尋找、繼而拋棄的精神對她又產生吸引力),她在一個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發現的魅力——如果這個人找她的次數過于頻繁,過于想得到她的引導而她又不能給予的話——不可能不轉變為一種引起她厭煩的東西,她認為這種厭煩情緒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尋找快樂又不可能找到快樂的人才會使她產生厭煩。公爵夫人對任何人的評價都會改變,唯獨對丈夫的看法一陳不變。他丈夫從來沒有愛過她;她從來都認為她丈夫有鐵一般的性格,對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對她的美貌無動于衷,性情暴烈,固執己見,和所有神經質的人一樣,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寧。此外,德·蓋爾芒特先生只迷戀和追尋一種類型的女性美,但卻頻頻更換情婦,一旦拋棄她們,就象是為了嘲笑她們似的,總有一個永久不變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惱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認為她是貴族社會中最美貌、最貞潔、最聰明、最有學問的女人,認為他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護了他的放蕩生活,她接待的方式與眾不同,她使他們的沙龍保住了圣日耳曼區第一沙龍的地位。他自己很贊同這些看法。他經常對妻子不高興,但又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錢施舍窮人,接濟仆人,他會一分錢都不給,但是,他卻要求她穿最華麗的服裝,坐最漂亮的馬車。此外,他很重視讓他的妻子顯露才智。每當德·蓋爾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優點說成缺點,把缺點說成優點,創造出一個別出心裁、妙趣橫生的怪論時,總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夠領略其奧妙的人面前一試其效果,想使他們品味這些怪論在心理上的獨創性,顯耀言簡意賅中包藏的惡意。固然,這些新看法不見得比老的更真實,甚至往往更不真實;但恰恰是它們的武斷和意外使它們具有一種沁人肺腑、動人心弦、使人津津樂道的精神東西。不過,公爵夫人進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發現說給他們聽的人卻全然不知道她這位知己已開始失寵。于是,她只好等待一個搭檔自告奮勇地向她進行挑釁,她裝出迫不得已的樣子進行辯駁,表面上是為了反駁他,使他無話可說,實際上是為了支持他。這正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擅長扮演的角色。
對于社交活動,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是武斷而夸張地發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這是她的又一個樂趣。這些怪論每次都使帕爾馬公主驚訝不已,回味無窮。但是,公爵夫人的這個快樂,主要不是通過文學評論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議會新聞專欄方式獲得的。我試著講清楚這究竟是怎樣的樂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對不斷發表前后矛盾的法令性意見,顛倒周圍人的價值觀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滿足了,她還想通過自身的社交行為,通過讓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決定的方式,嘗一嘗那種人為的激動滋味,服從于那種感奮聽眾、左右政客的虛假責任。大家知道會有這樣的事:一個部長向議會報告工作時說,他認為他所遵循的行動準則是正確的。的確,這條行動準則在一個通情達理的人看來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這位通情達理的人在報上讀了有關報道,看到部長的報告引起聽眾強烈騷動,文章中不斷插入一位議員諸如“太過分了”的譴責(議員的名字和稱號是那樣冗長,有關觀眾反應的描寫是那樣綿延起伏,相比之下,“太過分了”這幾個字占據的位置還不及半句亞歷山大體詩的長度),這時,他會頓然感到激動不安,開始懷疑自己贊成部長的觀點是不是錯了。舉個例子。從前,當德·蓋爾芒特先生(那時還是洛姆親王)在議會中當議員時,有時,在巴黎的各家報紙上,能讀到他象這樣的插話(盡管這主要是針對貢布雷選區,為向選民表明,他們沒有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選人):
德·蓋爾芒特—布永先生,洛姆親王:“這太過分了!”(會場中央和右邊的幾個座位上爆發出一片叫好聲,最左邊的座位上歡聲雷動。)
這位通情達理的讀者對那位明智的部長仍有幾分忠誠,但當他讀到另一個發言人回答部長時說的開頭幾句話,他的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我毫無夸張地說,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長的人說的話(半圓形會場的右邊舉座嘩然)使我不勝驚訝,目瞪口呆……(雷鳴般的掌聲;有幾個議員急忙向部長席走去!郵電部副部長從座位上點首贊同。)”
這“雷鳴般的掌聲”把這位通情達理讀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掃而光。一種本來是無足輕重的做法,他卻認為是對議會的凌辱,是極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時,某個正常的事實,比如讓富人比窮人多納些稅,揭露一樁罪行,熱愛和平甚于戰爭,等等,他也會一反常態,認為是可恥的做法,是對某些原則的褻瀆。這些原則,他過去確實沒考慮過,也沒把它們記在心上,就因為它們激起了歡呼,贏得了大多數人的共鳴,他也就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此外,應當承認,這個被我用來解釋蓋爾芒特社交圈,后來用來解釋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種敏銳性墮落而來的,這種敏銳性常常用“領會字里行間含義”來表達。如果說議會開會時會因為這種敏銳性的墮落而出現不符合邏輯的事,那么聽眾會因為缺少這種敏銳性而反應遲鈍。他們會從字面上理解一切;聽到根據本人要求,一位達官顯貴被免去職務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撤職,而會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職”;聽到俄國人在日本人面前戰略撤退,撤退到事先準備好的更堅固的陣地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次失敗;聽到德皇為滿足德國某一個省的獨立要求,給予該省宗教自主權時,他們不會想到這是一種拒絕。況且(現在回到議會會議上),大會開始時,議員們所處的情況和那位將要閱讀會議報道的通情達理的讀者所處的情況是一樣的。他們聽說罷工工人向某部長派出過代表,當這位部長在鴉雀無聲的寂靜(這已經能使人嘗到人為激動的滋味了)中登上講臺時,他們會天真地想:“哦!他們之間說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決了。”部長第一句話就說:“我無需對議會說,我高度意識到政府的責任,不可能接見這個代表團。根據我的職責,我沒有必要認識他們。”這個開場白無疑是戲劇性的變化,因為這是議員們的常識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設。但是,正因為這是戲劇性的變化,人們才報之以那樣熱烈的掌聲,幾分鐘后,掌聲才停止,部長才能繼續往下講。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們的熱烈祝賀。聽眾激動的情緒不亞于那天他忘記邀請和他作對的市議會主席參加官方盛大招待會所引起的激動。人們公開說,他這兩次的表現,象個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個時期,德·蓋爾芒特先生也經常向部長表示祝賀,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氣憤。后來,我聽人說,有一段時間,他在議會中擔任重要職務,可望升任部長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個時候,當朋友有事求他幫忙時,他也從不以蓋爾芒特公爵自居,顯得很隨和,在政治上從來不擺大人物架子。因為盡管他口中蔑視貴族,把他的同事視為儕輩,但他心里根本不這樣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裝看重政治地位,其實卻視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遠是德·蓋爾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猶如一件標志著重要職務的衣袍,別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對他說來,卻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驕傲不僅能使他自然地裝出不拘禮節,而且還能使他表規出真正的謙虛。
言歸正傳。前面談到,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象政客那樣,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動的決定。同樣德·蓋爾芒特夫人頒發的決定也使蓋爾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個圣日耳曼區困惑不解,張皇失措,更不用說帕爾馬公主了。大家感到,這些決定就是原則,越是事先沒有想到,就越感到震驚。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臘部長舉行化裝舞會,每個人都要挑選服裝,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會穿什么。有一個人想,她也許會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個認為,她可能裝成迪雅巴爾公主,第三個認為,說不定她會裝扮成普緒喀。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問道:“奧麗阿娜,你化裝成什么?”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這句話不脛而走。大家認為,這句話泄露了奧麗阿娜對這位希臘新部長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對他應抱的態度。也就是說,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沒有必要”去參加這位新部長的化裝舞會。“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臘部長家。我一不認識他,二不是希臘人,為什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沒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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