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蓋爾芒特沙龍曾是某些人從事某種生涯的絆腳石(應該承認這是個別現象),那也是違背他們愿望的。一個前程遠大的醫生、畫家和外交官,雖然比許多人更有天賦,卻在生涯中慘遭失敗,因為他們和蓋爾芒特家族親密無間的關系使醫生和畫家被看成是上流社會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對派,這就使他們不能得到同僚們的承認。法蘭西學院選舉團成員穿戴的舊式長袍和紅色無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陳規的過去和閉關自守的宗派主義的外部殘余。
“教授”們頭戴飾有金色流蘇的無沿帽,活象頭戴猶太人錐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里,他們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賽人的舊觀念。迪·布爾邦其實是一個藝術家,但因為他不喜歡社交而得到了同僚們的承認。戈達爾大夫雖與維爾迪蘭夫婦過從甚密,但維爾迪蘭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舉止也對他起到了保護作用,況且,他在家舉辦宴會時,只邀請醫務界人士,宴會上飄溢著石炭酸氣味。但是,在這些法定的社團中,蹈常襲故、囿于偏見,不過是廉潔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價,假如在更加寬容、更加自由、很快就變得更加放蕩的環境中,人們也就不會象這樣墨守陳規了;在這些社團中,一位身穿銀鼠皮里紅緞長袍、和中世紀深居宮堡的威尼斯總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象的教授,和另一個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圣西門先生一樣,有著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則,也象他那樣鐵面無情,不容異類。異類即那位熱衷社交生活、有著不同的舉止風度和不同的社會關系的醫生。這位不幸的醫生想掩蓋他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關系,但又怕同僚指責他瞧不起他們(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實在荒唐!),為了把事情做得圓滿,特地舉辦混合晚宴,讓醫務界人士淹沒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這種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氣。殊不知這樣做等于承認自己的失敗。更確切地說,當十人委員會(實際人數要多一些)必須選舉一個人填補教授職位空缺的時候,他看到投票的結果必然是一個比自己更循規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醫生當選,他聽到對自己的否決聲響徹墨守陳規的醫學院,象莫里哀死前發出的“我發誓”的喊聲一樣莊嚴,一樣可笑,一樣可怕,這時候,他才明白他的行為導致了他的失敗。同樣,那位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關系密切的畫家,就因為被劃為社交界人士(因為從事藝術的上流社會人士成功地被貼上了藝術家的標簽),也在藝術生涯中慘遭失敗。而那位有許多反動關系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但這是個別現象。出入蓋爾芒特沙龍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愿地(至少自以為是自愿地)拋棄了一切和蓋爾芒特精神、蓋爾芒特禮節,和那個為任何一個多少是“法定”的“社團”所憎惡的難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東西。
有些人知道,蓋爾芒特夫人沙龍的一個常客曾在美術展覽會上榮獲過金質獎章,另一個是律師會議秘書,在議會中曾有過輝煌的開端,還有一個當過代辦,機智地為法國效過勞,這些知情人會把二十年來不再有任何建樹的人看成失敗者。但“知情者”寥寥無幾,而當事者往往最后一個想想自己的光輝業績,他們認為,按照蓋爾芒特精神,他們舊時獲得的稱號實在毫無價值。蓋爾芒特精神不是讓德·蓋爾芒特夫人鄙視杰出的部長嗎?比如,一個拘泥虛禮的部長或一個愛說同音異義諧語的部長,盡管報界對他們唱盡贊歌,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卻認為他們是“令人討厭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伙計”,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將他們中的一個安排在她身邊,她會厭倦得打呵欠,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作為第一流政治家絲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棄外交生涯或軍人生涯或退出議會的朋友們也就認為——至少嘴上這樣聲稱——每天到他們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里和這位高貴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飯聊天,這是最好的選擇,盡管他們在歡樂中難免流露出來的憂郁和這個看法有點矛盾。
然而,應當承認,蓋爾芒特府的社交生活雖然不能說是妙趣橫生,談話雖然不能說是高深莫測,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頗有魅力,任何正式頭銜都比不上這個魅力,那些最有權勢的部長想把他們吸引到身邊,卻都白費力氣。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沙龍埋葬了多少知識分子的雄心壯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東流,那么至少可以說,從這些志向和努力的遺骸中,產生了沙龍生活史無前例的繁榮。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萬)總認為自己比某些杰出人物略高一籌,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來,幽默是一種更少見、更完美的高級形式,既要有杰出的才智,又要有出眾的口才。從前,在維爾迪蘭沙龍,斯萬把布里肖看成愛賣弄學問,把埃爾斯蒂爾看成才疏學淺,盡管前者滿腹經綸,后者有奇才異能;他這樣分類是因為受了蓋爾芒特精神的影響。他從不敢把他們介紹給公爵夫人,因為他預感到公爵夫人會用怎樣的神態對待布里肖的長篇大論和埃爾斯蒂爾的“趣話”:對于矯揉造作的長篇大論,不管是嚴肅的,還是風趣的,蓋爾芒特精神一概視作最令人討厭的蠢話。
至于那些血統的蓋爾芒特,如果說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員都用同一種方式發表演說,陳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種方式思想)那樣,傳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這當然不是因為上流社會人士比文社成員更具有個性,而妨礙他們互相模仿。模仿不僅要以缺乏強烈個性為條件,而且還要有相對靈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別,然后能模仿。然而,在蓋爾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員一樣,完全沒有樂感。
舉一種練習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個意義,人們把這種練習叫做“模仿”(蓋爾芒特家的人稱之為“攻擊”)。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領令人叫絕,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卻毫無感受,他們簡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為對于公爵夫人企圖模仿的那個缺點和語調,他們從來注意不到。當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說話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會大聲抗議:“啊!不,他才不這樣說話呢,昨晚上我還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飯,他和我交談了整整一個晚上。他不是這樣說話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養的蓋爾芒特會嚷起來:“天哪,奧麗阿娜太幽默了!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亂真!我還以為是里摩日在說話呵。奧麗阿娜,再來一點兒!”然而,這些蓋爾芒特(更不用說卓越的蓋爾芒特了,聽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無不欽佩地說:“啊,您(或你)學他簡直學神了!”)雖然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看來他們缺乏幽默感(她說的一點不假),但因為經常聽她說話,經常把她的話轉述給別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馬馬虎虎地模仿她說話和評論的方式了(斯萬和公爵夫人本人把這叫做她的“編寫”法),甚至在談話中他們也會說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來很象奧麗阿娜精神,但在他們看來卻是符合蓋爾芒特精神的話來。因為這些蓋爾芒特不僅是奧麗阿娜的親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時她會去看望他們(她卻把家族其他成員視如敝屣,不理不睬,以報她少時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麗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門拜訪可是件大事。埃比內親王夫人正在樓下的大客廳里會客,當她遠遠瞥見公爵夫人頭戴著一頂迷人的帽子,斜撐著一把瀉出夏日氣息的小陽傘,慢悠悠地斜向穿過院子,朝她家走來時,就象是看見了一場小火災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偵察隊”,心兒怦怦地跳了起來。“瞧,奧麗阿娜來了,”她說,就象發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讓她們有時間秩序井然地離開,鎮靜地撤出客廳。多半人不敢留下,起身要走。“不,干嗎要走?我很高興再留您一會兒,”埃比內親王夫人裝出貴婦樣輕松自若地說,但聲音卻變得虛情假義。“你們可能有話要說。”“您真的要走嗎?那好,以后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賓,女主人就這樣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極其禮貌地向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來,他們在這里和她們相遇,但仍象不認識一樣,而她們出于謹慎,也不敢主動同他們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關切地詢問起她們的情況,裝出對她們內在的品質感興趣的樣子,只是因為她們命運不佳,或是因為奧麗阿娜神經過敏,不宜同女人多來往,他才不能請她們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紅帽子的矮個子女人是誰?”“嗨!我的表兄,您經常看見她,是圖爾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馬塞爾。”“您知道嗎?她長得很俏麗,看上去很聰明。假如她上嘴唇沒有那么點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確實有一個圖爾子爵的話,他就不該有煩惱了。奧麗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發根使我想起誰了嗎?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維格·德·利尼。”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沒有接丈夫的話茬,她聽到有人談別的女人長得漂亮,就會顯得無精打采。她沒有料到,她丈夫竟會有這般雅興炫耀自己對那些被他拒之門外的人非常了解,以為這樣做就能顯出自己比妻子“嚴肅”。“對了,”公爵突然大聲嚷道,“您剛才提到了拉馬塞爾這個姓。我想起來了,我當議員那會兒,曾聽過一次無與倫比的演說……”“那是您剛才看見的那位少婦的叔叔。”“哦!真是才華超群!……不錯,我的小寶貝,”他對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說。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顯露出厭惡情緒,子爵夫人仍不肯離開,卑躬屈膝地甘當埃比內親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的女仆打一頓解解氣),一副可憐巴巴、局促不安的樣子,但只要公爵夫婦不離開,她就呆著不走,幫他們脫大衣,爭取為他們做些事,識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為我們沏茶,安靜地聊一會兒,我們這些人都不講究,不必客套。況且,”他轉身對德·埃比內夫人說,而讓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熱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邊羞得滿面緋紅,“我們只能在您這里呆一刻鐘。”而這一刻鐘卻全都用來“復述”公爵夫人一周內說過的話。當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會主動重復的,但公爵卻把話題引到促使她說出那些話的事件上,他裝出嚴厲責備的樣子,極其巧妙地、仿佛是無意識地引她把說過的話重復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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