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觀看埃爾斯蒂爾那些畫的過程中,不時地響起來賓按門鈴的丁咚聲,這聲音將我輕輕搖晃,把我帶入夢境。但鈴聲已有一陣沒響了,寂靜終于把我從夢幻中喚醒(當然比鈴聲送我入夢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蘭多爾演奏結束后出現的靜穆把霸爾多洛從睡夢中喚醒一樣。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經開始,就趕快向客廳走去。在埃爾斯蒂爾畫作收藏室的門口,我發現有一個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說不上是老了還是頭上補了白粉,看上去象一個西班牙部長,但對我畢恭畢敬,仿佛把我當成了一個國王。我從他的神態中感覺到,他似乎還可以等我一個鐘頭,但我想到我耽誤了大家吃飯,尤其想到我答應圣盧要在十一點趕到德·夏呂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公爵對其他客人顯得無拘無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們學習什么和教他們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卻很拘謹(他對我的長處還一無所知,這使他對我產生了一種類似路易十四宮廷的大貴族對資產階級部長可能產生的尊敬),因此,他顯然認為,我認不認識他的客人,至少對我(如果不是對他的客人的話)是無關緊要的;我這邊害怕給他丟臉,老想著怎樣給他的客人留下個好印象,他那里卻只關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給我留下好印象。
再說,一開始就發生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戲劇性小插曲:我剛邁進客廳,還沒來得及向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問候,公爵就象要給人一個意外的高興似的,把我帶到了一個矮個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對她說:“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給您拽來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公爵推到這位夫人跟前,她就閃動著烏黑而溫柔的大眼睛,頻頻向我送來狡黠的就象我們向一個可能認不出我們的老熟人發出的微笑。我現在就處于這種情況,我想不起她是誰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卻把頭轉向別處,避免對她的微笑作出反應,直到公爵把我介紹給她,我才算擺脫困境。在這期間,那位夫人繼續讓她的微笑保持不穩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擺脫這種尷尬局面,想聽到我說:“啊!夫人,我想是的!媽媽如果知道我們又見面了,她會多高興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剛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樣向她問候,好讓她無限延長的微笑就此終止。但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認為是這樣),他似乎只介紹了我的名字,我對這位我似乎應該認識的陌生女人仍然一無所知,而她也沒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紹,盡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為什么要對我那樣親熱。因為當我走到她跟前時,她不是把手伸給我,而是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親密地同我交談,好象我也知道她回憶起來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對我說,阿爾貝——我想大概是他的兒子——沒有來一定會感到遺憾。我在老同學中尋找叫阿爾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為她去世已經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無所獲。我從那雙溫柔的、不停地閃爍著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幾乎什么也沒看見,就象看不清甚至閃耀著陽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樣。她問我,我父親是不是太勞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爾貝一起去看戲,我的身體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為被搞得暈頭轉向,回答時稀里糊涂,語無倫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這句話說得比較清楚,她聽后百般體貼地親自把一張椅子挪到我身邊,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對我從沒有這樣過,因此我很不習慣。最后,公爵的一句話使我解開了謎團:“她覺得您很可愛”,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顫了一下,似乎對這幾個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我們——我和外祖母——也說過同樣的話。那是在我們認識盧森堡公主的時候。我茅塞頓開,我明白盡管面前這位夫人和德·盧森堡夫人毫無共同之處,但是,根據給她充當騎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語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類的人物,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認識我的家庭,也不認識我,但她血統高貴,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財富(因為她是帕爾馬親王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同樣是親王的表兄)。她對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類證明,不管他們出身如何貧寒,如何卑微,她絕不歧視他們。說真的,我本該從她臉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見盧森堡公主在海灘上買了幾個黑面包送給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給布洛尼動物園中的一頭牡鹿一樣。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紹給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點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們自己也沒有費神提醒我不要過分相信他們這種和藹可親的神態。就拿蓋爾芒特夫人來說,在歌劇院看戲那天,她曾親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當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時,她卻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給某人一個金路易后,以為情理上已說得過去,就可以一勞永逸。德·夏呂斯先生更是反復無常。不過,讀者以后會看到,我還認識一些屬于另一類型的殿下和陛下,她們以王后自居,說話的習慣和她們的同類很不一樣,卻跟薩杜劇中的王后相似。
德·蓋爾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紹給這位夫人,是因為在聚會上不允許有殿下不認識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現,就必須一秒鐘也不耽擱地把他介紹給殿下。圣盧也是象這樣急忙地讓人把他自己介紹給我外祖母的。況且,出于宮廷生活的遺風,即社交禮節的需要(宮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變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爾馬公主說話時采用第三人稱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憐憫和公正更基本的責任,而對仁慈和公正,他們——至少他們中的一個——卻往往不在乎。
我這一生還沒有到過帕爾馬(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開始過復活節以來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爾馬公主在這個舉世無雙的城市中擁有最美麗的宮殿,她生活在這座四壁輝煌的宮殿中,深居簡出,與世隔絕,沉浸在她的姓氏散發出的濃密而無限美妙的、和夏天無風的夜晚籠罩在意大利一個小城廣場上空的氣氛一樣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一切都應該千篇一律地散發出她的姓氏的氣息,因此,認識帕爾馬公主,就如同沒有挪動身體,而身體的一部分就已經到了帕爾馬,驟然間用真實的帕爾馬取代了我的大腦努力想象出來的帕爾馬;這就好象到喬爾喬涅城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對我好比是一道代數題,而認識帕爾馬公主是解這道題的第一個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來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塊脂肪吸入香精那樣,使帕爾馬公主這個名字吸入了無數紫羅蘭花的香味,然而,當我看見這個我一直確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維利納夫人相提并論的帕爾馬公主的時候,第二次演算也就開始了。說實話,這次演算幾個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學混合法,把紫羅蘭香精油和司湯達式的香味從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凈,而代之以一個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裝出親切神態的黑眼睛、小個子夫人。這種親切的神態是那樣謙卑,讓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貴婦大同小異,很少具有司湯達的色彩,就和比方說在巴黎歐洲區的帕爾馬街一樣,這條街與其說和帕爾馬的名字相符,不如說和鄰近的街道更相似,與其說會使人想起法布利斯了結余生的巴馬修道院,不如說會讓人想起圣拉薩爾車站的中央大廳。
她侍人親切有兩個原因。首先得歸功于這個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這是基本原因。她母親不僅同歐洲所有的王族有姻親關系,而且——這與帕爾馬王族形成了對照——比任何一位攝政公主都富有。從她幼年時代起,她母親就向她灌輸新教所崇尚的訓誡,要她保持傲慢的謙恭。現在,女兒臉上的每一根線條,肩膀的曲線和手臂的運動,無不在重復母親的告誡:“你要記住,即使上帝讓你誕生在寶座的臺階上,使你比別人高貴,比別人富有(感謝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窮人。相反,對弱者應該同情。你的祖先從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萊弗親王和絮利埃親王;上帝大慈大悲,讓你擁有蘇伊士運河的幾乎全部股份,此外,還使你在荷蘭王國公司的投資比埃德蒙·德·羅特希爾德多兩倍。你的家系從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譜學家建立起來了;你的兩個姨媽都是皇后。因此,你說話時,千萬不要讓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權,并非是你的特權不牢靠(世系的悠久歷史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而且,人們永遠需要石油),而是沒有必要告訴人家你的出身比誰都高貴,你的投資比誰都多,因為這是眾所周知的。你要樂于幫助窮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謝仁慈的上帝賜給了你比他們優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說,可以給他們錢,甚至可以讓護士照料他們,但絕不要邀請他們參加你的晚會,這于他們并無好處,但會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時刻,帕爾馬公主也想通過無聲語言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確切地說,使人相信她不認為自己比她周圍人更高貴。她對誰都象是一個有教養的上級對待部下,彬彬有禮,和藹可親,時刻都想著幫助別人。她把她的椅子動了動。好給我留出更多的地方,還幫我拿手套,為我做了高傲的資產階級女士們不屑于做的,女君王們樂于做的,或舊時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職業習慣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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