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并沒有發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么差別一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征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征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征隨著觀眾注意的目標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晰。但是,盡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以致當一個象圣伯夫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致,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霧珠蒸發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盡管它們輕得沒有份量。
那天,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佇立在那里的仆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仆人看到公爵對我的態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態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里受到接待。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言既顯出他脾氣隨和,也能顯得他幽默風趣)。我妻子怕您變卦,盡管您說好今天要來。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著吧,他不會來的。’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題準。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象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的殘余,或某個歷史事件的痕跡,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有禮的神態——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象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著迷。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我們總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役中巧用佯攻戰術,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后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將軍想象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別。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些詞驟然向我們泄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內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于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不茍地發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象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現非凡的美。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么,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的詩歌中,發現有一個我們認為只有當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贊不絕口了。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只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發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發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杰作。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一場戰爭開始幾個月后,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后,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后,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時代的傳說,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定的氣味,存在于現在,存在于一塊巖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言談中,也存在著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的氣味。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里(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將再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象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愿意為您效勞。這么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討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里吃晚飯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當他象這樣竭力想發揚舊制度的傳統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愿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化身。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帶路了,每經過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帶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頭時,他就說聲“對不起”:這出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圣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不茍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將感到很高興,于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只要到客廳去找他就行。
當我一個人和埃爾斯蒂爾的畫促膝對語時,竟完全忘卻了開晚飯的時間;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一樣,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現了有著無與倫比色彩的世界,這個世界僅僅是這位大畫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說的話毫無關系。墻上掛畫的那幾個地方,彼此十分協調,猶如幻燈投射出來的燦爛圖像,在目前情況下,幻燈好比是畫家的腦袋,當我們只是剛認識畫家,對他還很不了解的時候,換句話說,當我們剛能看見幻燈頭,彩色玻璃還沒有裝上的時候,我們就想象不出幻燈的奇妙。有幾幅畫在上流社會人士看來也許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來卻比其他幾張更有意思,因為它們能使我們再次產生幻視,向我們證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識別上面畫的是什么。我們乘車時,不知多少次發現前面幾米遠處有一條光亮的長街,其實不過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墻,它使我們產生了長街的幻覺!既然如此,用在瞬間幻覺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時面貌的形象來表現一個物體——不是用象征主義手法,而是真心誠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這不很符合邏輯嗎?其實,物體的外表和大小同我們認出這些物體時所回憶起來的它們的名稱是不相關的。埃爾斯蒂爾竭力想從感性認識中得到理性認識,常常想把我們叫做“幻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個頭緒來。
有些上流社會人士對這些“丑惡作品”很是反感,當他們看到埃爾斯蒂爾也象他們那樣欽佩夏爾丹、貝羅諾等畫家時,甚感吃驚。殊不知埃爾斯蒂爾為了自己的利益,也象夏爾丹和貝羅諾那樣,在真實面前作過努力(當然,他對某些研究顯示了特別的興趣),因此,當他停止為自己創作時,他很欣賞他們有和他相同的企圖,他作品的某些細節似乎被他們提前畫出來了。但是,上流社會人士絕不會通過想象,把這種能使他們喜愛夏爾丹的畫,至少能使他們對他的畫看得順眼的時間觀念加到埃爾斯蒂爾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歲的人可能會對自己說,隨著歲月的推移,他們越來越接近人生的盡頭,他們已經看到,在他們認為是安格爾的一幅杰作和一幅永無出頭之日的劣作(例如馬奈的《奧林匹亞》)之間存在著的不可逾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在他們看來,那兩幅畫現在好似一對孿生姐妹。但是,我們不會利用這些教訓,因為我們不善于把特殊推廣到一般,總認為自己面臨的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經歷。
有兩張畫,畫的是同一個男士,比其他幾張更現實主義,采用了一種舊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動。在一張畫上,他穿著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廳里,另一張展現了在河邊舉行的民間狂歡,他穿著短上衣,戴著禮帽,顯然是狂歡會上的多余者。這后一幅畫說明他不僅是埃爾斯蒂爾常用的模特兒,而且是他的一個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贊助人,埃爾斯蒂爾喜歡讓他出現在他的畫中,正如從前卡帕契奧喜歡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顯貴畫進他的畫中,以及貝多芬喜歡在他心愛的作品扉頁寫上他心愛的羅道爾夫大公的名字一樣。這幅河邊狂歡圖有一種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婦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無數反光,這些都鱗次櫛比地展現在埃爾斯蒂爾從一個賞心悅目、美不勝收的下午裁切下來的這一方畫面上。在一個跳舞跳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而停下來小憩片刻的婦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絢麗多采、引人入勝的韻味,同樣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風帆上,在碼頭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樹葉叢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爾貝克看到過一幅畫,蔚藍天空下的醫院簡直可以和教堂爭艷比美,我仿佛聽見醫院在歌唱(這時的埃爾斯蒂爾要比迷戀中世紀藝術的風雅的埃爾斯蒂爾和理論家埃爾斯蒂爾的膽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風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無奇的醫院和光輝燦爛的教堂正門具有同等的價值”;而現在,我似乎也聽見這幅《水邊狂歡》在歌唱:“這個婦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業余畫家散步走到這里,也許對她不屑一顧,想把她從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現的充滿詩意的畫面上清除出去,這個婦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著同樣的光輝,不能說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寶貴,普通的裙子和美麗的船帆是有著同樣反光的兩面鏡子。事物的全部價值存在于畫家的眼光中。”然而,畫家善于把流逝的時光永遠定在這光輝的一瞬間:那位婦女跳得渾身發熱,停下來歇息,那棵樹周圍籠罩著陰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層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為這一瞬間使我們感受到千金之重力,這幅絕對靜止的畫面給人以轉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覺到婦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陰影就要移動,黑夜就要降臨,使人感覺到歡樂就要結束,生命正在消逝,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時展現出來的瞬間一去不再復返。我還在幾幅神話水彩畫上看出瞬間還具有另一個確實是完全不同的特點。這幾幅畫是埃爾斯蒂爾的早期作品,也用來裝飾這個客廳了。上流社會的“先進”人士也會“趕一趕”時髦,掛幾幅這樣的畫,但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這些面不是埃爾斯蒂爾的上乘之作,但主題構思很真實,這就使它們避免了平淡無奇。例如,文藝女神畫成了象化石那樣的人類,但在神話時代,不難看見他們乘著暮色,三三兩兩地沿著一條山路漫步。有時候,一個在動物學家眼里具有某種特征(表現為無性別特征)的詩人和一位文藝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種類,但和睦相處,同來同往的創造物。在其中一張水彩畫上,我看見一個詩人因長時間走山路而精疲力盡,他在路上遇到一個馬人,見他疲憊不堪,馬人動了惻隱之心,讓他騎在背上,帶他回去。還有幾張水彩畫展現了無邊無際的風景(神話場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據極小的位置,仿佛要從畫面上消失),不論是高山,還是大海,都畫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加之夕陽的偏斜度和陰影瞬即消逝的時間性,都畫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現了那一小時,甚至是那一分鐘的情景。通過這種方式,藝術家不僅使神話的象征具有瞬間性,而且還賦予這種象征以一種歷史的真實感,把它置于確定的過去加以描繪和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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