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在巴爾貝克海灘,阿爾貝蒂娜對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和一個我們鐘情的女人親密相處,即使我們當時感到還不夠親密,也會在她和我們之間創(chuàng)造一種社會關系(盡管還有一些缺憾使我們深感痛苦),即使愛情消失了,甚至被遺忘,但這種社會關系卻依然存在。因此,當一個女人最后成為我們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徑的時候,每當我們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們感到十分新奇,我們會覺得驚訝和好笑,就象我們要去方濟各會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時可能產(chǎn)生的感覺一樣,我們把地址扔給馬車夫后,心里只惦記著將要看望的女人,但當我們突然想到這些街道叫這樣的名字,一個是因為街上曾有一座方濟各會修道院,另一個是因為曾有渡船渡行人過塞納河,我們會感到驚訝和好笑。
當然,我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欲望已使阿爾貝蒂娜的軀體變得那樣成熟,在她身上積聚了那樣清新、那樣甘美的滋味,當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園里奔跑時,我看到秋風象一個辛勤的園丁搖曳著樹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葉,我心里思忖,要是圣盧弄錯了,或者我誤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共進晚餐一無所獲,那我當夜就約阿爾貝蒂娜來和我幽會,這樣,我可以在銷魂的一小時中,摟著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過的,現(xiàn)在越發(fā)迷人的玉體,暫時忘卻我對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初生的愛情帶給我的激動和憂愁。當然,要是我能預料到在第一次約會時,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可能給我任何溫存的話,我就能想象到將和她度過的這個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我清楚地知道,當我們對一個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認識的女人萌生愛情時(與其說愛這個幾乎還不認識的女人,毋寧說愛她的與眾不同的生活),我們自身產(chǎn)生的兩個發(fā)展階段是怎樣奇怪地反映在事實中的,也就是說,它們不會在我們身上再顯示出來,而是反映在我們同這個女人的約會中??墒聦嵅⒎侨绱?。好象物質生活也應該有它的第一發(fā)展階段似的,盡管我們已經(jīng)愛上她了,但卻盡對她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請您到這個島上來吃飯,是因為我想這里的環(huán)境會使您感到賞心悅目。我沒有什么特別的話要對您說。但我怕這里空氣潮濕,您可能會著涼。”“不會的。”“您這樣說是客氣。為了不讓您為難,夫人,我允許您與寒冷再搏斗一刻鐘,但一刻鐘后,我一定得讓您回去。我不想讓您得感冒?!庇谑?,我們什么也沒有同她說,就把她帶回來了,對她毫無印象,最多只記住了她的一個眼神,但我們卻老想著和她再相見。然而,第二次約會時,第一階段已經(jīng)過去,這一次連上一次留下記憶的眼神也沒有了,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恢幌胪s會,而且欲望變得更加強烈。其間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然而,這次我不再同她談飯店是不是舒適,卻對她說(我們的話并沒讓這個陌生女人吃驚;我們覺得她很難看,但卻希望別人每時每刻都同她談起我們):“我們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積在我們兩顆心中間的種種障礙。您相信我們能成功嗎?您認為我們能戰(zhàn)勝我們的敵人,憧憬幸福的未來嗎?”不過,這些對比鮮明的、先是毫無意義爾后又暗示愛情的談話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因為圣盧的信是絕對可以相信的。德·斯代馬里亞夫人第一晚上就會委身于我,因此,我無需作最壞的打算,把阿爾貝蒂娜叫來幫我度過這后半夜。這毫無必要,羅貝從來不會瞎說,他的信寫得清清楚楚。
阿爾貝蒂娜很少和我說話,因為她覺得我心事重重。我們在宛如海底巖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呼嘯,雨水四濺。我踩踏著地上的樹葉,枯葉象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象在撥拉海膽一樣。
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著,追逐著風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著去追趕風兒。我欣喜地想,如果這種天氣繼續(xù)下去,明天小島將會變得離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跡稀少。我們又上了馬車,阿爾貝蒂娜見狂風消停下來,就要我繼續(xù)帶她到圣克魯公園去游玩。天上的云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著風兒。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云彩,夜晚猶如候鳥,向著美好的氣候遷徙。在一個小山丘上,屹立著一尊大理石女神像。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圣地的大樹林里,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彌漫著神話般的恐怖。為了從近處瞻仰女神,阿爾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從底下往上看,阿爾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見的那樣又粗又圓了(那天離她很近,連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是苗條纖細,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爾貝克幸福地度過的每一分鐘給她鍍上了一層古色光澤。當我獨自回到家里時,想起下午我和阿爾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兩天后要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飯,還要給希爾貝特回一封信——想起這三個我曾愛過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滿了曾一度寄托著我們狂熱的愛而現(xiàn)已廢棄不用的毛坯。但我沒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lián)炱饋?,雕成一個與原先構思完全不同的、更有價值的藝術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個晴天:這使人感到冬天來臨(事實上,冬天早已來臨,前一天我們在一片蕭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園里,能夠看見由半綠半枯的樹葉交織而成的穹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醒來時,我看見不透明的單調的白霧歡快地懸掛在太陽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輕柔,和我以前從東錫埃爾兵營的窗口看見的情景如出一轍。接著,太陽躲了起來,到下午霧變得更濃。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開始梳洗打扮,但現(xiàn)在動身尚嫌太早,我決定去給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叫一輛馬車。我不想強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沒敢隨車前往,但我托馬車夫捎去一張便條,問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后又睜開。從窗簾上方只透進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jīng)歷過的那個時刻,它象一條幽深而多余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我在巴爾貝克就學會了體味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閑時光,就和現(xiàn)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里,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簾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到悲傷,因為我知道,黑暗象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后太陽又會復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貝爾。我跳下床,系上黑領帶,用梳子理了理頭發(fā),把早該做的這幾個動作做完。在巴爾貝克,我做這幾個動作時,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將要在里夫貝爾看見的那幾個少女,我從臥室內(nèi)那面斜掛著的鏡子里提前向她們微笑,因此,這幾個動作預示著一種充滿陽光和音樂的歡娛。它們就象巫師,能召喚歡娛,不惟如此,已開始付諸實現(xiàn);多虧它們,我對歡娛的真實性有了明確的概念,對它那輕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從前在貢布雷那樣,在炎熱的七月,當我躲在不透光的陰涼的房間里,聽見包裝工敲敲打打的聲音時,我真正認識了高溫和太陽,并且感受到了它們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見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了?,F(xiàn)在,我沒有退路,只好和她度過一個晚上。但因為這是我父母回來前的最后一個夜晚,我寧愿她不來,這樣我就可以設法去看望里夫貝爾的姑娘們了。我洗了最后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過屋子,走到黑暗的飯廳里把手擦干。我覺得飯廳通向候見室的門開著,里面似乎亮著燈,可是門卻是關著的,我誤認為從門縫里透進的亮光其實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鏡子里的白色反光。鏡子靠墻放著,等人把它掛起來,以迎接我母親歸來。我重溫了一遍我在我們這套房間里先后發(fā)現(xiàn)的種種幻景?;镁安⒉欢际怯梢曈X引起的,因為我們剛搬進這套房子時,聽見持續(xù)不斷的、和人的叫聲有點相似的狗吠聲,就以為我們的女鄰居養(yǎng)著一條狗,其實是廚房里水管發(fā)出的聲音,一開水龍頭,水管就象狗一樣吠叫。樓梯平臺上的門也一樣,穿堂風吹過時,門慢慢地合上,伴隨著如訴如泣的情意綿綿的歌唱,很象《湯豪舍》序曲結束時的朝圣者的合唱,再說,我剛把毛巾放回原處,就有幸再一次聆聽到這段美妙的交響樂,因為門鈴響了,我跑去給捎回話來的馬車夫開門,候見室的那道門發(fā)出了交響樂般的聲音。我想回話應該是:“那位夫人在樓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墒?,他手里卻拿著一封信。我遲遲不敢拆看德·斯代馬里亞寫來的信。只要筆還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寫出別的內(nèi)容,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筆,寫好的信就成了一種命運,它將獨自繼續(xù)趕路,德·斯代馬里亞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動。我請馬車夫先下去等我一會兒,盡管他低聲埋怨霧太大。他剛走,我就拆開信封。我的客人阿里克斯·德·斯代馬里亞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寫道:“很抱歉,湊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這幾天,我一直在盼望這個時刻。我回斯代馬里亞后會給您寫一封更長的信。實在抱歉。請接受我的友誼。”突然的打擊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著。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腳下,就象槍的填彈塞,子彈一射出,填彈塞就掉在地上了。我拾起信封和名片,開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話。“她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就是說,可以和我在別的地方吃飯。我當然不會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總可以這樣解釋吧。”四天來,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到了那個島上,現(xiàn)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繼續(xù)沿著幾天來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盡管有這張便條,但因為剛收到,它不可能制約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繼續(xù)做著動身的準備,就象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希望多回答一個問題一樣。我終于決定去找弗朗索瓦絲,讓她下去給馬車夫付錢。我穿過走廊,沒有找到她,就拐進飯廳;突然,我的腳踩在地板上不再發(fā)出剛才那樣的響聲了,幾乎聽不見聲音。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給我以一種窒息和與世隔絕的感覺。這是地毯的緣故。我父母就要回來,傭人們開始釘?shù)靥毫?。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該是多么美麗啊!太陽猶如一位來帶你到鄉(xiāng)下去吃飯的朋友,在亂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滿森林氣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現(xiàn)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陳設,我就要被迫生活在這個牢房里,和家人一起吃飯,再也不能自由地進出。
“先生留神,別摔倒了,地毯還沒有釘好,”弗朗索瓦絲對我大聲嚷道,“我早點打開燈就好了?,F(xiàn)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節(jié)已經(jīng)結束?!?/p>
冬天即將來臨。窗角上已出現(xiàn)一道冰痕,猶如一塊加萊玻璃上的條紋。甚至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也見不到妙齡少女的蹤跡,只有麻雀在顧影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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