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蓋爾芒特夫人來到我所在的客廳,頭腦里還在想著她那些朋友(都是些我不認識的人),說不定哪天晚上還要同他們相聚。當她穿過客廳時,發現我坐在大安樂椅上,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只想顯得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可是當我還愛著她的時候,我總想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卻總也裝不出來。她斜穿過客廳,向我走來,臉上又露出了看歌劇那天晚上的微笑,即使她痛苦地感到她被一個她不愛的人所愛,也不會使這個微笑消失:
“不,坐著別動。請允許我在您身邊坐一會兒,好嗎?”她對我說,優雅地把大得出奇的裙子稍微往上提了提,不然的話,會把整個椅子都占滿的。
她身材比我高大,況且裙子又使她增加了體積,因此,我幾乎能接觸到她那裸露著的妙不可言的卷成螺旋形的象飾帶一樣披下的金發。她的胳膊上覆蓋著無數絨絨細毛,猶如在周圍飄浮的永不消失的金色煙霧,而她的金發給我送來陣陣馥郁的芳香。因為兩人坐得很擠,她很難把臉轉到我這邊,只好目視前方,而不是看著我這邊,她含情脈脈,若有所思,其神情宛若一張畫像。
“您有羅貝的消息嗎?”她對我說。
這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好啊!先生,難得見您一次,您卻到這時候才來。”
看見我在同她的侄女說話,大概猜想我們的關系比她知道的要親密:
“我不想打攪您和奧麗阿娜的談話,”她又說(因為在女主人的職責中,也應包括給兩個戀人起撮合作用)。“您愿意星期三和她一起來吃晚飯嗎?”
星期三我要和德·斯代馬里亞夫人共進晚餐,所以我拒絕了。
“那么星期六呢?”
我母親星期六或星期天回來,如果天天不和她一起吃晚飯恐怕不好,我又拒絕了。
“啊!您這人好難請呀!”
“您怎么總也不來看我呢?”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離開我們時,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去向演員們表示祝賀和給那個著名的女歌唱家獻玫瑰花的。這束花的全部價值是送花人的那只手,因為花本身只值二十法郎(況且,她才為侯爵夫人唱了一次,得到一束花已經是最高獎賞了。每天午后和晚上都來為侯爵夫人效勞的女歌唱家,能得到她親手畫的玫瑰花。)“每次只能在別人家里見面,這確實有點乏味。既然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在我姑媽家吃晚飯,為什么您不上我家來呢?”
有幾個人找了些借口,盡可能地在這個客廳里多呆些時間,但最后還是出去了,他們看見公爵夫人和一個年輕人坐在一張狹窄得只能坐下兩個人的安樂椅上聊天,就認為他們得到的情報不正確,要求分居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公爵,而我是他們分居的原因。他們趕緊去散布這個消息。我比誰都清楚這個消息是不真實的。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公爵夫婦尚未正式分居,處境十分困難,公爵夫人卻不安分守己,竟邀請一個恰恰是她很不了解的人吃晚飯。于是我猜想,過去她不接待我,是因為公爵不同意,現在他們分開了,她看到障礙已經消除,就可以把她喜歡的人聚集在她的周圍了。
兩分鐘前如果有人對我說,德·蓋爾芒特夫人要我去看她,我會驚得說不出話來,更不用說她要我去吃晚飯了。盡管我知道蓋爾芒特沙龍不會和我根據這個名字想象出來的沙龍有共同之處,但因為我一直被拒之門外,只好把我在小說中看到的有關沙龍的描寫和夢幻中看見的沙龍的形象賦與蓋爾芒特沙龍,即使我心里清楚,它跟世上所有的沙龍沒有兩樣,但我還是把它想象得與眾不同。在我和蓋爾芒特沙龍之間,有一道屏障,真實碰到這道障礙就會消失。和蓋爾芒特一家共進晚餐,猶如在進行一次渴望已久的旅行,好象在把我心之向往的東西展現在我眼前,在結識一個夢幻。至少,我可以相信,這頓晚餐是這樣一種晚餐:主人邀請的是一個他們不想炫耀的人,他們對他說:“來吧,就我們家里人,絕對沒有旁人”,他們害怕看見這個卑賤的客人和他們的朋友混在一起,卻偏要把這種害怕強加給客人,硬把他當成不愛交際的人而給予特殊優待,單獨請他吃飯,甚至把這種孤立變成一種只有親朋好友才能享受的值得羨慕的特權。可是恰恰相反,德·蓋爾芒特夫人接下來說的話使我感到她是想讓我品嘗更美好的東西。她說(一面說,一面仿佛在向我展現到法布利斯的姑媽家作客時能看到的淡紫色的美和被介紹給莫斯加伯爵時能看到的奇跡):
“星期五您有空來參加小宴會嗎?都是至親好友,您能來就好了。帕爾馬公主要來,她很迷人。要是不能讓您會見一些可愛的人,我就不會邀請您了。”
家庭在那些熱衷于步步高升的不穩定的中間社會階層是不被重視的,但在象小資產階級和王侯貴族這些穩定的階層中卻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貴族階級不能再企望高升,因為從他們特有的觀點看,在他們之上什么也沒有了。“維爾巴里西斯嬸母”和羅貝對我顯示的友誼,可能使我在自給自足、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小圈子里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及其朋友們的眼里,變成了一個我難以想象的能激發他們好奇心和吸引他們注意力的目標。
她對這些親戚的家庭和日常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他們的生活平淡無奇,同我們想象的迥然不同,如果我們有什么事被她知道了,我們的行為非但不會象眼睛里的灰塵或氣管里的水珠那樣遭到驅逐,反而會牢牢地刻在她的記憶中,多少年后,甚至連我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她卻還會在宮中議論和談及這些。當我們聽到這些往事,會象在一本極其珍貴的真跡集中發現我們的一封親筆信那樣驚奇萬狀。
一般的風雅人可能會因上門打攪的人太多而緊閉大門。可是,蓋爾芒特家并非門庭若市。陌生人幾乎沒有機會從他們家門口經過。如果偶然有一個陌生人登門求見,公爵夫人決不會考慮這個人能不能提高她的社交地位,因為這正是她可能給予別人的,而不是別人可能給予她的。她考慮的只是這個人的真正品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圣盧對她說過,我有真正的品質。當然,如果她沒有注意到他們對我從未能做到召之即來,或者說,沒有注意到我對社交活動并不熱衷,她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話了,因為一個不熱衷社交生活的人,在公爵夫人眼中,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
應該看到,當有人談起她不大喜歡的女人,例如談到她的表嫂時,她臉上的表情會陡然變化。“啊!她很迷人”,她說,神態狡黠而肯定。她提供的唯一理由是,這位夫人曾拒絕和肖斯格羅侯爵夫人和錫利斯特拉親王夫人認識。但她沒有說,她,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同樣遭到了拒絕。然而這是事實。從那天起,公爵夫人經常想象這位很難結交的貴婦家中可能發生的事。她渴望在她家中受到接待。上流社會的人總是習慣別人希望和自己結交,誰要是故意避而不見,誰就在他們眼里成了鳳凰,就會引起他們特別的關注。
德·蓋爾芒特夫人請我吃飯的真正動機是什么?難道就因為我無視她的親戚,不想和他們經常往來?自我不愛她以來,她是怎樣想的?這些我無從知道。不管怎樣,她既然決定請我,就要盡地主之誼,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給我看,而把那些可能使我今后不再踏上她家門的朋友,那些她知道十分無聊的人支開。當我看見公爵夫人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偏離她的航道,坐到我的身邊,邀請我到她家去吃飯時,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個變化:我們沒有專門的器官為我們提供情況,因此就認為我們不熟悉的人只會在難得看見我們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我對公爵夫人就是這樣想的。然而,這種想象具有絕對的隨意性。例如,我們在一個美麗而寂靜的夜晚感到孤獨時,會無窮地遐想,會看見形形式式的交際王后在遙遠的星空沿著各自的軌道行進,這時,假如從空中掉下一張晚宴請帖或傳來一陣喧嘩,會以為落下了一顆刻著我們名字的隕石,因此而不安或快樂得驚跳起來,因為我們相信在金星或仙后星上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姓名。
也許,有時候,當德·蓋爾芒特夫人模仿波斯王子(根據以斯帖書記載,波斯王子們總是讓人給他們讀極力巴結過他們的臣民的名冊),查閱對她懷有好意的人的名冊時,對于我,她也許會說:“這個人我們要請他來吃飯。”但是另一些想法轉移了她對我的注意力,直到有一天,她(王子身旁亂哄哄地聚集著一大群人,不停地把他拉向新的目標)看見我象末底改那樣,孤零零地站在宮門口,才想起我來,也象亞哈隨魯那樣,送給我許多禮物。
當德·蓋爾芒特夫人約我吃飯時,我大吃一驚,但是接下來又有一件事同樣使我驚訝萬分,只是性質不同罷了。當我聽到公爵夫人約我去她家吃飯時,我覺得不應該把我的驚訝掩飾起來,而應當夸張地顯露出來,這樣才顯得更謙虛,更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見我如此驚訝,怕我不知道她是誰,當她要去參加當晚最后一個聚會時,她象為自己辯解似地對我說:“您知道,我是羅貝·德·圣盧的舅媽,他很喜歡您,況且我們在這里已見過面了。”我說我知道,也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在巴爾貝克海灘和在巴黎時,他“對我很好”。德·蓋爾芒特夫人顯得很吃驚,她的目光象是為了核實似地在參閱她內心那本更加古老的書。“怎么!您認識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從德·蓋爾芒特夫人口中說出,給人以一種親切感,因為她在談到這個出類拔萃、超凡入圣的人物時,語氣樸實自然,毫不做作。其實,這個人對她不過是小叔子,是同她耳鬢廝磨一起長大的堂兄弟。帕拉墨得斯這個名字仿佛把她少女時代在蓋爾芒特城堡里和堂兄弟一起玩耍時的漫長夏日的明媚陽光帶進了我想象中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灰暗朦朧的生活中。奧麗阿娜·德·蓋爾芒特和堂兄弟帕拉墨得斯的那段生活早已成為過去,他們后來的生活同過去大相徑庭,尤其是德·夏呂斯先生,他曾如癡如狂地迷戀藝術,但后來就不再迷戀了,因此,當我聽說公爵夫人此刻正在展開的那把大扇子上的黃黑蝴蝶花是出自他的手時,不禁驚呆了。公爵夫人還可以把他以前為她譜寫的一首小奏鳴曲拿來向我炫耀。我的確不知道男爵還有這些才能,他從沒有談起過。順便說一句,德·夏呂斯先生不喜歡他家里人叫他帕拉墨得斯。如果叫他墨墨,他就更不高興。這些荒唐的簡稱,既表明貴族對它自身的詩意缺乏了解(猶太人也一樣,魯弗斯·以色列夫人的一個名叫莫西的侄兒在社交界常被叫做“莫莫”),同時也表明貴族一心想裝出對自己的特權毫無興趣的樣子。然而,在這方面,德·夏呂斯先生顯得比別人富有詩意,愿意表現出對自己的特權感到驕傲。不過,這還不是他不喜歡墨墨這個簡稱的原因,因為墨墨畢竟與帕拉墨得斯有一點聯系。其實是因為他深知自己出身王族,他希望兄嫂叫他“夏呂斯”,正如瑪麗·阿梅莉王后或奧爾良公爵稱呼他們的兒孫、侄兒和兄弟為“儒安維爾、納穆爾、夏爾特爾、巴黎”一樣。
“墨墨這家伙就愛故弄玄虛,”她嚷道,“我們同他談您談了很長時間,他對我們說,如果能同您認識,他將不勝高興,就象從來沒有見過您似的。您說他怪不怪?我象這樣背后議論我的小叔子有時候象個瘋子,是不是不好?我很崇拜他,很欣賞他的才華。”
她把德·夏呂斯先生說成瘋子,我感到很震驚。我想,也許可以用半瘋半傻來解釋他的某些行為,例如,他曾興致勃勃地打算要求布洛克打自己的母親。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說的話和說話的方式都讓人覺得他有點兒象瘋子。當我們第一次聽到一個律師辯論或一個演員念臺詞時,發現他們的語調和一般人的語調差別很大,會感到驚訝。但當我們發現大家都不覺得奇怪時,也就不對別人說什么了,對自己也不說什么,僅僅對他們的才華作些評價。看了法蘭西劇院一個演員的演出,我們最多會想:“他干嗎不讓他舉著的雙臂一下子落下,而是一點一點地、斷斷續續地放下,至少用了十分鐘?”或者聽了拉博里的辯論,我們會想:“為什么他一張嘴就發出這些悲切而意外的聲音,他所談的不過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但因為大家一上來就接受了,所以也就不覺得反感。同樣,當我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說話語氣夸張,和一般人的說話不同時,也會有想法,好象時刻想對他說:“為什么這樣大叫大嚷?為什么這樣傲慢無禮?”只不過大家都默認了他的講話方式。當他夸夸其談時,我們也就和大家一樣,聽得津津有味了。但可以肯定,在有些時候,一個外人聽到他這樣說話,會以為是瘋子在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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