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在那種情況下很蠢,但我完全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杰出的人。”
同樣,為了表示楓丹白露的高爾夫球賽高雅,她說:
“這完全是一種選擇。”
當談到我參加過的一場格斗時,關于我的證人,她對我說:“那些人都是百里挑一。”她凝視我的臉,承認她喜歡我“蓄小胡子”。她甚至說——我覺得我的運氣很佳——打上次和希塞爾分別以來,她已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我發誓,去年她還不會這樣說。并不是因為我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尚未掌握相當數量的,讓人一聽就知道她出身于富裕家庭的表達方式——年復一年,母親把這些表達方式傳給女兒,就象隨著女兒的成長,逢年過節把自己的首飾送給女兒一樣。一天,一位陌生婦女送給阿爾貝蒂娜一件禮物,為了表示感謝,阿爾貝蒂娜對她說:“我很過意不去。”聽她這樣說,我們會感到她不再是一個黃毛丫頭了。邦當太太情不自禁地看了丈夫一眼,邦當先生回答說:
“當然,她快到十四歲了嘛。”
阿爾貝蒂娜談論一個儀態不端莊的少女時說的話更表明她已經是大人,她說:“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漂亮,她臉上涂滿了胭脂。”總之,盡管她仍是少女,但她已學會了她那個環境和階層的婦女應有的舉止態度,如果有人做鬼臉,她會說:“我不能看見人做鬼臉,一見就想學”,如果有人以模仿別人為樂,她會說:“當您模仿她時,最可笑的是您很象她。”所有這一切都取之于社會寶庫。但是關于“杰出”一詞的含義,據我看,阿爾貝蒂娜生活的環境恰恰不能使她掌握我父親對這個詞理解的意義,當有人在我父親面前極口稱贊他的一個同事如何聰明,而他自己并不意識到此人聰明時,他會說:“看起來這是一個非常杰出的人。”阿爾貝蒂娜說的“選擇”,即使是指高爾夫球,在我看來。也和西莫內家水火不容,正如“選擇”一旦加上了形容詞“自然的”,就和一篇比達爾文早幾個世紀的作品格格不入一樣。而“好一陣子”這個表達方式,我感到更是個好征兆。最后阿爾貝蒂娜象一個一言九鼎的人,心滿意足地對我說:“依我看,這是比較好的結局……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最高雅的辦法”,這時,我明顯地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但我也由此萌生了各種希望。
這句話是多么新奇,多么象一塊沖積土,使人猜想到有多少道變化無常的河灣流經那些從前不為人知的土地,因此,當我聽到“依我看”這幾個字時,就把阿爾貝蒂娜拉到我身旁,聽到她說“我認為”時,讓她坐到了我的床邊。
當然,有些文化很低的女孩子,嫁給一個很有學問的男人,在她們的嫁妝中,也會有這一類詞語。結婚后,她們的言談會發生變化,不久,她們去探望從前的女友,談話時顯得穩重審慎,這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她們已變成了女人,當她們鄭重宣布某某人聰明時,把“聰明”讀成了兩個“1”,但這恰恰是一種變化的征兆。我似乎感到,在阿爾貝蒂娜使用的新詞匯和我熟悉的阿爾貝蒂娜的詞匯之間,隔著一個世界。在她從前的詞匯中,最大膽的詞不過是在她談及一個古怪的人時說的“這是個怪人”,或者,有人建議她賭博時她說的“我可沒錢輸”,或者,當一個朋友責備她,而她認為她朋友的責備毫無道理時說的“啊!真的,我覺得你非常了不起!”這些話中的詞,是在這些場合非說不可的,是符合和晚禱時唱的圣母贊歌一樣古老的資產階級傳統的,一個微微有點惱怒的,對自己的權利深信無疑的少女“自然而然”會用的這些詞,因為她是從母親那里學來的,就象學會禱告或行禮一樣。所有這些詞,邦當太太都教會她了,同時還教會她仇恨猶太人,喜歡黑衣服,認為穿黑衣服顯得端莊,有教養。即使沒有正式傳授,她也象雛金翅鳥跟著它們的父母牙牙學語那樣跟著母親學說話,而金翅鳥正是通過牙牙學語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金翅鳥。盡管如此我覺得阿爾貝蒂娜的“選擇”令人耳目一新,她的“我認為”使人歡欣鼓舞。阿爾貝蒂娜不再是從前的阿爾貝蒂娜了,因此,她的行為,她的反應也會和從前不一樣。
現在我不僅不再愛她,甚至也不象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害怕毀了她對我的友誼,因為友誼已經不再存在。毫無疑問,我早就在她眼里變得可有可無了。我意識到,她已不再把我看作是那個“小圈子”的成員。從前我費盡心機想加入,當我獲得成功,我是多么高興啊!況且,她的神態不象在巴爾貝克海灘時那樣坦率、和善,我也就感到用不著畏畏縮縮,顧慮重重了。然而,我認為,使我最后下決心的還是我在語文學上的新發現。我繼續把一個新環節加到外在的語鏈上(語鏈下面隱藏著我內心的欲望),就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床邊的時候,我談到了小團體的一個姑娘,說她雖然比其他幾位細小,但我覺得她挺漂亮。“是的,”她回答我說,“看上去象個黃毛丫頭。”顯然,在我剛結識她時,她還不會說“黃毛丫頭”。如果事情正常地發展,她很可能學不到這個詞,即使她沒學會,我也不會感到有什么不好,因為沒有什么比說“黃毛丫頭”更惹人惱火了,聽到這個詞,我們會感到牙疼,就象在嘴里放進了一個大冰塊。但是,即使阿爾貝蒂娜(她是多么漂亮)說“黃毛丫頭”,我也不會感到不愉快。相反,我覺得,這個詞即使不能說明她從外表看已經入門,至少也顯示她內在的變化。可惜時候不早了,如果我想讓她及時趕回家吃晚飯,同時不耽誤我用飯的話,我就該同她說再見了。晚飯是弗朗索瓦絲準備的,她不喜歡讓飯菜涼著。而且,也許她早已認為我們違反了她的一條規章制度,因為我父母不在家,而阿爾貝蒂娜和我在一起呆了那么久,致使一切都得往后推。但是,在“黃毛丫頭”這個詞面前,這些理由也就如泥牛過海,不再存在了。于是,我急忙說:
“您能想象得出我一點也不怕癢嗎?您可以胳肢我一個小時,我連感覺都不會有。”
“真的?”
“我向您保證。”
她肯定明白,我這是在笨拙地表達一種情欲。因為她就象在向你提出一個你不敢企求的,但你的話已向她證明你會覺得有用的建議似的,用女人慣有的謙恭對我說:
“你愿意試一試嗎?”
“如果您愿意的話。不過,您躺到我床上來,這樣也許更方便。”
“這樣行嗎?”
“不,往下一點。”
“可是,不怕我太重了嗎?”
她正說著,房門打開了,弗朗索瓦絲拿著燈走進來。阿爾貝蒂娜差一點來不及回到椅子上。弗朗索瓦絲可能一直在門口偷聽,甚至從鎖孔里瞧我們,故意選這個時刻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我沒有必要作這個假設,她也許不屑用眼睛去證實她的本能已充分感覺到的東西,因為她和我,和我的父母親長期生活在一起,敬畏、謹慎、關切和狡猾培養了她這種具有幾乎是有預見性的本能的感覺,正如水手能感覺到大海,獵物能感覺到獵人,醫生——至少是病人——常常能感覺到疾病一樣。凡是弗朗索瓦絲能預見到的,都有充分的理由使人瞠目結舌,正如古人根據微乎其微的信息工具就能預知即將發生的事。弗朗索瓦絲的信息工具不比古人多,不過是膳食總管偷聽到的只字片語罷了,僅僅是我們晚餐談話內容的二十分之一,況且,傳到廚房已經變了樣。而且,她的錯誤,也和古人的錯誤一樣,和柏拉圖所相信的奇談一樣,與其說是由于物質條件貧乏所致,毋寧說應歸因于錯誤的世界觀和先入之見。即使在現在,對于昆蟲習性作出最重大發現的,也可能象這樣是一個既無實驗室,也無任何器械的科學家。但是,如果說弗朗索瓦絲的奴仆地位不曾妨礙她獲得一種為藝術所必須的科學——藝術是科學的極限,藝術在于把科學成果告訴我們,而使我們大吃一驚——那么約束就更不成其為障礙;在這點上,約束不僅沒有阻礙科學發展,反而大大促進了發展。當然,弗朗索瓦絲毫不忽視語調、態度等輔助因素。因為她對任何一個和她地位相等的人說的話,不管多么荒唐,和我們的思想多么格格不入,她卻毫不懷疑,全盤接受(然而我們對她說的話和希望她相信的事,她卻從不相信)。因此,她對我們的論點越是流露出不相信,她在轉述——因為間接引語能使她不受懲罰地對我們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一個廚娘的話時(她說,那家的廚娘對她說,她威脅主人了,在眾人面前把他們當“畜生”看待,可事實上他們卻對她百般寵愛),就越是用一種使人感到她把廚娘的話當做金科玉律的語氣。弗朗索瓦絲甚至還說:“如果我是女主人,我一定會很生氣。”盡管我們對五樓那位夫人沒什么好感,但是聽了這個不成體統的例子也得聳聳肩,就象聽到了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寓言一樣。但是,敘述者卻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辯,使人感到她的斷言是無可置疑的,是令人惱火的。然而,尤其是弗朗索瓦絲和作家有相似之處。當作家被一個君主或一種詩學,被某些詩律或一種國教束縛住手腳時,他們常常需要一種濃縮力,而在自由的政治體制或無政府主義的文學體制下,這種濃縮力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同樣當弗朗索瓦絲不能明確回答我們的問題時,她就會象泰雷西亞斯那樣說話,如果需要寫,會采用塔西脫一樣的方法。她善于把她無法直接表達的思想濃縮成一句話,如果我們對這句話提出指責,就不可能不連累到我們自己。有時她甚至一句話也不說,而是用靜默,用東西的擺法來表達。
舉個例子。有時候,我一時疏忽把一封不該讓她看見的信(比如,因為寄信人不懷好意地談到了她,這會使她懷疑收信人也對她心懷敵意)遺忘在桌子上,和別的信混雜在一起,晚上,當我憂心忡忡地回到家里,直接走到我的臥室,一進屋,那封可能連累我的信首先映入我的眼簾,正如它不可能不引起弗朗索瓦絲的注意一樣。她把我的信整整齊齊堆成一堆,把那封信放在最上面,無異于把它放在一邊,這種醒目的位置無疑是一種語言,很有說服力,使我在門口就嚇得渾身打顫,仿佛聽到了嚇人的喊聲。弗朗索瓦絲很擅長導演這類把戲,她先不出場,設法讓觀眾知道她已經知道一切,然后她才登場。為了象這樣讓一個無生命的東西說話,她既有歐文和弗雷特里克·勒梅特爾的天才,又有他們的耐心。此刻,弗朗索瓦絲儼然象一個“暴露罪惡的正義女神”,她把那盞燈高高舉起,照在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頭頂上,燈光清楚地映出了少女的身軀在床罩上留下的明顯可見的痕跡。燈光下,阿爾貝蒂娜的臉仍然嫵媚動人,雙頰依然呈現出在巴爾貝克時我曾為之陶醉的光輝燦爛的光澤。從總體上看阿爾貝蒂娜的臉有時顯得蒼白無力,但是,在燈光的照射下,漸漸染上了一層極其均勻、極其紅潤的色彩,顯得無限堅實,無限光潔,真可以和某些鮮花特有的艷麗的肉色媲美。然而,弗朗索瓦絲的突然闖入使我措手不及,我喊道:
“怎么,都點燈了?我的上帝,這燈光真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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