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病危使各種人有了向我們表示同情的機會,不管是過分的,還是不足的,都使我們感到吃驚,況且,這兩種人使我們意外地發現了未曾發現的過去情況,甚至友誼方面的聯系。那些不斷前來詢問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極大的關心,這使我們意識到外祖母病情的嚴重性,而我們在外祖母身邊只感到她萬分痛苦,卻沒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樣嚴重。我們打電話通知了她的幾個姐妹,但她們沒有離開貢布雷。她們發現了一個男演員,他給她們演奏悅耳動聽的室內樂,她們認為,看男演員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靜心,更能表示悲哀。真不失為別出心裁。薩士拉夫人也給媽媽來了信,不過,完全象是一個突然取消了婚約(德雷福斯案件是決裂的原由)、同我們一刀兩斷的人寫來的信。可是,貝龍特卻天天都來,和我一起呆上幾個小時。
他有一個習慣,在一段時間里,每天都到一個他可以不拘禮節的人家去。但從前是為了讓別人聽他一人滔滔不絕的講話,現在他卻長時間地默不作聲,別人也不要求他說話。因為他病得很厲害:有人說他和我外祖母一樣,患了蛋白尿癥;另一些人說他長了瘤子。他變得弱不勝農,上我們家樓梯時很吃力,下樓更困難。他扶著欄桿還常常絆倒。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門的習慣和可能,他就一定閉門不出了,這個“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識已久,可那時,他還那樣敏捷,現在卻步履維艱,連講話都很困難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著作在讀者中傳播日益廣泛。在斯萬夫人幫助他畏畏縮縮地散布這些著作的時代,它們只得到文人的承認,而現在,沒有人不認為它們是偉大而了不起的杰作。當然,也有死后揚名的作家。但是,他們是在活著的時候,緩慢地朝著死亡前進,在尚未走到盡頭的過程中,看見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贏得聲譽的。至少,死后揚名的作家不用勞累。他們名字的光輝只停留在他們的墓碑上。他們長眠于地下,什么也聽不見,不會被榮譽擾得心煩意亂。可是,對貝戈特來說,生死榮辱對比還沒有完全結束。他還活著,必須忍受榮譽的騷擾。他還能走動,盡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卻活蹦活跳,生氣盎然,猶如那些可愛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邊,但她們洶涌的青春活力和狂熱的尋歡作樂會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現在他每天都到我們家來,但我覺得他來得太遲了,因為我不象前幾年那樣仰慕他了。這和他的聲望提高并不矛盾。一般地說,一部作品,只有當它快失勢的時候,只有當另一個作家的一部尚不見經傳的作品將它取而代之,開始成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時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獲得全勝。貝戈特的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呈現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樣清晰,跟我臥室里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車子一樣鮮明。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們過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然而,一個新作家開始出書了。在他的書中,事物間的聯系同我所熟悉的聯系截然不同,我幾乎看不懂他寫了些什么。比如,他說:“引水管贊美公路完美無缺的保養”(這倒還好理解,我沿著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鐘從布里昂和克洛代爾出發一次”。后半句話卻讓我如墜云霧,不知所云了。因為我等待的是一個城市名,卻看到了一個人名。不過,我感到句子本身無可指摘,只怪我自己沒有本事,不夠靈活,不能把句子讀完。我又一次沖刺,手腳并用,沖到我將能發現事物之間新的關系的地方。可每次讀了一半,我就堅持不下去了,就象后來在部隊上進行“橫桿”訓練時跑到橫桿跟前我就停下來一樣。然而,我對這位新作家仍然不勝欽佩,就象一個體操得零分的笨手笨腳的孩子在另一個比他靈巧的孩子面前露出贊嘆神色一樣。從此,我對貝戈特就不大欣賞了。我覺得,他的明晰清暢成了缺點。有一個時期,同樣的內容,當弗羅芒丹作畫時,人們一眼就能看清楚,可是由雷諾阿來畫,就誰也看不懂了。
今天,那些風雅之士告訴我們,雷諾阿是十九世紀的大畫家。可他們說這話時忘記了時間,即使在十九世紀中葉,雷諾阿也是用了很長時間才被尊為偉大藝術家的。一個獨辟蹊徑的畫家,一個獨樹一幟的藝術家,要象這樣受到公認,必須采用眼科醫生的治療方法。用他們的畫或小說進行治療不總是令人愉快的。治療結束后,醫生對我們說:現在請看吧。我們看見的世界(不是被創造一次,而是經常被創造,就象一個獨出心裁的藝術家經常突然降世一樣)同舊世界大相徑庭,但一清二楚。婦女們在街上行走,和昔日的婦女截然不同,因為她們是雷諾阿的婦女,從前,我們是拒絕承認他畫上的婦女的。車子也是雷諾阿的車子,還有大海和天空:我們渴望在雷諾阿的森林里散步,可是,當我們第一天看見他的森林時,覺得它什么都象,唯獨不象森林,比如說它象一幅色調細膩,但就是缺少森林特有色調的掛毯。一個新的不持久的世界就這樣創造出來了。它將存在下去,直到另一個新的別出心裁的畫家或作家掀起一場新的地質災難。
在我身上取代貝戈特的那個作家,不是以事物之間的缺乏聯系,而是以事物關系的新奇和嚴密使我感到不耐煩。我不習慣這種結構,有的地方讀來讀去總感到讀不下去,每次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外,如果一千次中能有一次跟上作家的思路,把他的句子讀完,我就能感受到一種詼諧、真實和魅力,跟我從前讀貝戈特的作品產生的感覺一模一樣,但更有滋味。我思忖,不久前是貝戈特讓我看到了煥然一新的世界,現在,我期待著他的繼承者向我展現一個更新的世界。因此,我尋思,我們向來認為藝術仍停留在荷馬時代,而科學卻從沒有停止發展,這種把藝術和科學隔裂的看法究竟有沒有道理。也許,在這一點上藝術和科學十分相似。我認為,每一個標新立異的新作家總比他的前輩有所發展。誰能對我說,二十年后,當我能毫不費力地跟上當今這位新作家的思路的時候,不會出現另一個作家,而當今這個作家不會跑去同貝戈特會合呢?
我同貝戈特談了這個新作家。他的話使我對新作家產生了反感,倒不是因為他使我相信這個作家藝術如何粗陋、淺薄和空洞,而是因為他說他看見他和布洛克長得很象,簡直難分真假。從此,這個作家的書頁上都映著這個形象,我不再認為應該強迫自己去努力理解他的句子了。貝戈特在我面前說他的壞話,我認為與其說是出于對他的成功的妒嫉,毋寧說是因為對他的作品一無所知。他幾乎什么書也不讀。他的思想大部分已從他的大腦轉入他的書中。他消瘦了,仿佛動過手術,把他那些書割掉了似的。他的創作已本能地枯竭了,因為他所想的幾乎全部創作出來了。他和康復中的病人及產婦一樣,過著單調乏味的生活。他那雙漂亮的眸子變得凝滯,微微有些眼花,就象一個躺在海邊的人,在朦朧的幻想中,凝望著每一個細小的波紋。況且,如果說我不再象過去那樣樂意同他交談,我也并不覺得內疚。他是一個安于習慣的人,無論是簡樸的,還是奢侈的,只要一養成,在一段時間內就成為他的必需。我不知道地第一次到我家來是為了什么,可以后他每天來是因為他頭天來了。他來我家,如同他去咖啡館一樣,是為了別人不同他說話,為了他能夠——偶爾一次——同別人說話,因此,如果有人想推斷他每天到我家來的原因,怎么也不會看到他對我們的憂慮有同情心,或對同我交談感興趣。但是,他常來我家對我母親卻不是無關緊要的,我母親對任何可能被看作對她的病人表示敬意的行為都要感動一番。她天天對我說:“可別忘了好好謝謝他呀。”
戈達爾太太也來看望我們了。這是女人特有的關懷,是對她丈夫來我家出診的無償補充,就象一個畫家的妻子在擺姿勢的間隙給我們端來點心一樣。她來向我們推薦她的“侍女”;要是我們喜歡請男人護理,她就去“四處奔波”;看到我們拒絕,她對我們說,她希望這至少不是我們的“推托”。推托一詞在她那個圈子里是指不接受邀請的借口。她向我們保證,教授在家從不說他的病人,可他憂心忡忡,滿面愁容,就好象是她生了病。以后我們會知道,即使戈達爾大夫為妻子生病擔憂是真的,但作為一個對妻子最不忠實,但最感恩戴德的丈夫,這樣做既嫌不夠,又嫌過分。
盧森堡大公的法定繼承人也給了我同樣有用的幫助,而且方式更令人感動(是最杰出的智慧、最高尚的心靈和最罕見的表達能力的混合物)。我是在巴爾貝克同他相識的,他來看望他的一個嬸嬸盧森堡親王夫人。那時候他只不過是納索伯爵。幾個月后他和另一個盧森堡親王夫人的女兒,一位迷人而且十分富有的小姐結了婚,因為她是一位經營大面粉企業的親王的獨生女。緊接著,那位膝下無子女,對納索侄兒不勝寵愛的盧森堡大公提請下議院認可納索伯爵為大公的法定繼承人。就象所有這一類婚姻一樣,財產既是障礙,又是動因。在我的記憶中,納索伯爵是我遇見的年輕人中最引人矚目的一個,他和未婚妻的愛情既暗淡又燦爛,那時候,他被他對未婚妻的愛折磨得心緒不寧。在我外祖母生病期間,他不斷給我寫信,我深受感動,媽媽也很激動,她悲傷地用了她母親的一句話:連塞維尼夫人也沒有他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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