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燕蘭小譜》之二

　　燕蘭小譜卷之二

　　西湖安樂山樵吟

　　余詠畫蘭詩后，艷情綺語，觸緒紛來，俯仰興懷，不能自禁。爰取甲午至今都中旦色之得名者，凡若干人，或存或亡，所聞所見，悉為題詠。各志數(shù)語，品評以覘大概。而余子碌碌，等之自檜以下云。

　　自題二絕句

　　百冊新詞緩緩謳，等閑罪過屬風(fēng)流。太平英彥多騷雅，愧我迂疏半白頭。

　　南北伶?zhèn)惷钜粫r，皇州風(fēng)景系情思。定知傳唱燕蘭句，陋彼昌符婢仆詩。【唐李昌符久居長安，作《婢仆詩》五十首，皆中有所諱，一時盛傳都下。】

　　花部【一十八人，計詩四十六首】

　　陳銀官【宜慶部】，字渼碧，四川成都人，魏長生之徒。明艷韶美，短小精敏。庚辛間與長生在雙慶部，觀者如飽飫醲鮮，得青子含酸，頗饒回味，一時有出藍(lán)之譽(yù)。嗣后閨妝健服，色色可人。其機(jī)趣如魚戲水，觸處生波。儇巧似猱升木，靈幻莫測。余見其《烤火》一劇，頓解易象。聞吾鄉(xiāng)沈君作詩十二首賞之，恐讀漁洋秋柳詩，知其妙而未必能名也。今以銀官為巨擘，惜乎交盡金失，苦羞澀者但目逆而送之耳。

　　逸態(tài)翩躚青勝藍(lán)，多情不作寶兒憨。憐他醞藉春風(fēng)里，弱柳依依似漢南。

　　嬌小儇翻巧則那，詼諧成趣愜心多。幾回注目怡情處，道好聲難喚奈何。【北人觀劇，凡愜意處高聲叫好，此非我輩所能。】

　　西州佳麗最堪思，怪爾風(fēng)流擅一時。巫字山臨巴字水，柳枝人唱竹枝詞。

　　季子多金誼目連，五陵裘馬態(tài)翩翩。饒伊杜牧風(fēng)情遠(yuǎn)，名士由來值幾錢【慨沈君也。】

　　王桂官【萃慶部】，名桂山，即湘云也，湖北沔陽州人。身材仿佛銀兒。橫波流睇，柔媚動人，一時聲譽(yù)與之相埒。余謂銀兒如芍藥，桂兒似海棠。其豐韻嫣然，常有出于濃艷凝香之外，此中難索解人也。為少施氏所賞，贈書畫、玩好，千有余金。故矯矯自愛，屢欲脫屣塵俗，知其契合不在形骸矣！

　　豐韻嫣然一笑間，湘云冉冉鎖巫山。襄王不赴高唐夢，莫放春風(fēng)作等閑。

　　風(fēng)俗荊江樂事多，春田土鼓唱秧歌。何來窄袖青衫女，笑眼看錢賣饆饠。【演《賣餑餑》一出甚佳。】

　　身小纏綿似李娃，媚香葉葉向人夸。如何九畹湘蘭秀，不解藏嬌是二麻。

　　漫說纖腰舞翠盤，昵人嬌態(tài)步蹣跚。《欠伸圖》好從兒學(xué)，一種春情有兩般。【少施所藏《欠伸美人圖》，甚自珍惜，為湘云乞去。】

　　劉二官【萃慶部】，名玉，字蕓閣，云南安寧州人。長身玉立，逸致翩翩，一時王、劉齊名。然劉之美不似王之易見。《碩人》之二章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躋。非善詠美人者不能細(xì)心體狀。而劉郎兼有之，性頗驕蹇，與豪客時有抵牾。近有太岳之裔，寒士也，以綺語結(jié)契，甚相愛重，豈少陵所云：文章神交有道乎？

　　虢國風(fēng)流別有春，每嫌脂粉污天真。卯金故事堪持譽(yù)，帳里盈盈兩玉人。【昭烈帝甘夫人事】

　　一劇傳摹女悅男，晴絲裊裊吐春蠶。郤憐南國生劉二，不似西州熟魏三。【蕓閣仿婉卿《縫格膊》一則，終遜自然。宋魏野贈妓詩：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州熟魏三。】

　　臭味甘和似醴醪，無端作惡憤余桃。多情丁卯橋邊客，力任調(diào)人不憚勞。

　　白傅歌詞入誦難，頓教聲價重長安。而今好向人夸詡，博得文園賦藻看。

　　劉鳳官【萃慶部】，名德輝，字桐花，湖南郴州人。豐姿秀朗，意態(tài)纏綿，歌喉宛如雛鳳，自幼馳聲兩粵。癸卯冬，自粵西入京，一出歌臺，即時名重，所謂：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如見念奴梨園獨(dú)步時也。都下翕然以魏婉卿下一人相推，洵非虛譽(yù)。是日演《三英記》，無淫濫氣象，惜關(guān)目稍疏，即劇調(diào)之。

　　流水行云興若何，相逢無那逗情波。娉婷郤勝如花女，不事施朱著粉多。

　　帝里新夸艷冶名，粵西聲譽(yù)早錚錚。王【湘云】陳【渼碧】劉【蕓閣】鄭【蘭生】超時輩，獨(dú)許兒家繼婉卿。

　　一劇張三認(rèn)老婆，笑嬉怒罵盡都盧。卯金遷客欣相賞，直把文情擬大蘇。

　　乍訂鸞儔意已諧，反共作合巧安排。憐伊未遂同衾愿，豎肉何時補(bǔ)縫來。【嘗見演《三英記》，乃唐將王士英敗至竇莊，竇老將女桂英與成親。后女寇高蘭英追至，桂英計醉以酒，為之撮合。今鳳官扮桂英，未成親而先使二人諧好，是黃花女作媒矣。因憶小說中吳汝玉與所歡鳳娕相謔，舉物視之，鳳曰：豎肉耳。吳曰：非此何由補(bǔ)縫之語以調(diào)之豎肉，吳音同汝玉；縫，諧音鳳。】

　　鄭三官【保和武部】，名載興，字蘭生，江蘇吳縣人，昆曲中之花旦也。癸卯冬入京，雖近而立之年，淫冶妖嬈如壯妓迎歡，令人酣悅。臺下好聲鴉亂不減婉卿。初至?xí)r，嘗演《吃醋》《打門》，摹寫姑婦春情褻語，覺委鬼之《滾樓》不過陽臺幻景，未若是之既雌亦蕩也。惜豪客難逢，徒供酸丁餓眼，以身發(fā)財豈易言歟？

　　謔浪風(fēng)流妙一時，好聲頻送笑情癡。可憐誤入梁溪隊，空作花枝照酒卮。【昆曲非北人所喜。故無豪客，但為鄉(xiāng)人作酒糾而已。】

　　東吳西蜀兩妖嬈，摹寫春閨故故嬌。莫問樓頭疑雨態(tài)，妒情終是可憐宵。

　　吳下傳來補(bǔ)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庭槐何與風(fēng)流種，動是人間王大娘。【是日演《王大娘補(bǔ)缸》，雜劇中如《看燈》《吊孝》《賣胭脂》《罵雞》，何王氏之多佳話耶！】

　　約束登場態(tài)欲仙，玉奴弓樣倍增妍。憑誰消受烏靴暖，冬去春來又一年。【有允蘭生暖靴過冬者，竟屬子虛，詩以嘲之。】

　　彭萬官【宜慶部】，字慶蓮，四川萬縣人。工琴，大目濃眉，爽朗可愛，不似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女郎，故名擅歌樓，毀者幾半。有時演小生，更覺風(fēng)情灑落，機(jī)暢神流。蘭修深賞之。去年隨浣花公往楚，未入品題。今見其豐度與蕓閣平泰，可稱廬前王后，非于高輩所能躡其后塵者。

　　譽(yù)豈無因毀有辭，輸他桃杏斗芳姿。先生好致平章語，風(fēng)味哀梨盡可思。

　　豐神灑灑二劉間，翠掃峨眉語帶蠻。那似吳姬嬌擫酒，撥弦低唱念家山。

　　黑帢紅髯粉面妝，逾垣巧護(hù)鎖云囊。綠林俠骨真堪羨，誰識人間窈窕娘。【演《鎖云囊》女賊甚佳。】

　　琴聲落落指生寒，不似箏琵錯雜彈。曾說梨園有三妙，銀兒幻術(shù)桂兒蘭。【銀官戲法、桂官畫蘭、萬官彈琴，時稱三妙。】

　　張蓮官【太和部】，山西太原人。年逾弱冠，秀雅出群，蓮臉柳腰，柔情逸態(tài)，宛如吳下女郎，絕不意其為西人之子也。不趨時好作妖媚之狀，故豪客未之齒及。余聞諸韻湖居士，往觀其劇，果屬不凡。因嘆如斯麗質(zhì)，埋沒于皤腹睅目之儔。遺珠之憾寧有極耶！

　　鬢影脂光照眼新，輕盈態(tài)度半橫陳。吳兒莫漫夸歌舞，自是西方有美人。

　　蜀伶濃艷楚伶嬌，楊柳章臺斗細(xì)腰。何似紅蓮低映水，香風(fēng)微度酒痕銷。

　　戈蕙官【余慶部】，字晚翠，直隸景州人。姿態(tài)明艷，鮮有韻致，蓋不從梨園法曲中來，徒事妖冶以趨時好。余甚惜之。歌樓稱賽銀兒，未免唐突西施矣。友人韻湖居士大為契賞，字曰心香，僅以詩扇相贈，恐懸馬首于門而往市牛肉也。

　　灼灼爭夸時世妝，競將艷冶媚錢郎。可憐壯悔堂中客，鎮(zhèn)日空燒心字香。

　　桃花不語下成溪，無限春風(fēng)送鳥啼。堪嘆一枝紅躑躅，漫夸煙雨欲凄迷。【上二句謂陳銀兒】

　　陳金官【余慶部】，字麗仙，四川重慶府人。貌似銀兒，綽有憨趣，豐致可人。雖曲藝未能精熟，而聲容真切，罕肯依樣葫蘆，不患其不日進(jìn)也。惜啞鐘不響，若按律而使之能鳴則善矣。與蕙官同部，靜躁迥別。余謂猶紅躑躅之于貼梗海棠，友人為之稱快。

　　嬌小婀娜逸興賒，夜行秉燭步欹斜。真王佳氣從兒現(xiàn)，贏得風(fēng)開豆蔻花。【是日演《龍蛇鎮(zhèn)》】

　　一樣嬌紅滟滟流，個中鮮翠有沉浮。饒伊欲賽銀兒好，貌似先輸?shù)谝换I。【蕙官稱賽銀兒，金官貌似銀兒，人往往誤認(rèn)。】

　　高明官【萃慶部】，字素亭，直隸滄州人。小身弱骨，豐致娉婷，絕無浮艷之態(tài)，惜藝未嫻熟，真趣不能流露。近有于三元頗帶村氣，不似明官媚秀。友人韻湖易蕙官之愛以愛明官，極譽(yù)其美，欲位置銀官之后。余曰：此固蚌胎，非同魚目，然繼照乘之珍，請俟他日。或譏明官為小家女子，三元是鄉(xiāng)里姑娘，亦切喻也。呵呵！

　　玉韞山輝媚有余，連城聲價尚徐徐。心香本是無明火，莫向明兒賦子虛。【韻湖以心香字蕙官，今易愛明兒，詩以嘲之。】

　　翩躚小足踢球門，笑語咿啞尚帶村。那似明兒嬌欲滴，梨花春雨黯消魂。【明官演《小寡婦上墳》，甚是嬌媚。若三元之《浪子踢球》，村不可耐。】

　　于三元【宜慶部】，字湘竹，四川綿州人。巧笑蠻聲，工于嫵媚。友人韻湖契焉。余敘高明官言三元頗帶村氣。韻湖與語，三元不解所謂，乃曰：言汝《背娃子》一出，狀鄉(xiāng)里婦人，神情逼肖，故爾贊汝。三元大喜，嗣后嬌癡謔浪，無不與村字暗合，蓋神似而非故為摹擬也。然聲技頗工，故美璧以下部中推一作者。近聞有豪客往還，門前頗不冷落，可謂野花偏艷目，村酒醉人多。詩以表之。

　　舊雨微歌喜共談，阿儂嬌艷阿誰憨。絕憐野草關(guān)春意，薺菜花開三月三。【諺云：三月三，薺菜花兒上灶山。言亦有得時之日。】

　　傳神一劇《背娃娃》，村婦癡頑笑語嘩。薄酒中人粗布暖，錦幃春色屬誰家？

　　王五兒【萃慶部】，名聯(lián)官，順天涿州人。年未弱冠，細(xì)肩瘦靨，秀色可餐。友人招與同飲，舉止落落，無浮浪惡習(xí)。視之更覺嫵媚，詢其技，昆曲、京腔俱善，壓于名輩，不能一展所長。五兒欲有所訴。余曰：姑飲酒，無作怪哉蟲！嘗演《三荊記》《打灶王》，活潑可喜。因未為眾賞，詩以張之。其師弟六兒【萃慶部】，姓張氏，名全官，涿州人。視下而臞，面如削瓜，脂粉登場，有似生色骷髏之誚，方之五兒，未可云酥酪弟兄也！

　　歌壇聲譽(yù)重王、劉，媚眼橫飛好語稠。愛爾柔情似通德，無言擁髻最風(fēng)流。

　　試將脂粉斗紅妝，恰稱王家十八娘。【五兒今年十八】生色骷髏甘退步，盈盈骨細(xì)與肌香。【《慢亭集》載：明萬歷間女子王十八娘，自云天寶宮人，與東海生冥會，歌〔菩薩蠻〕詞云：傾國斗紅妝，人稱十八娘。考東坡《荔枝詞》骨細(xì)肌香，恰是當(dāng)年十八娘。蓋十八娘，即荔枝也。《慢亭集》乃寓言耳。】

　　蘇喜兒【宜慶部】大興人。年甫弱冠，面白而妍，兩輔微尖，雙觀略起，身材五尺以長。閻福兒【宜慶部】，順天良鄉(xiāng)人，本姓李，為閻九分子。年未冠，目秀多姿，較喜兒帶媚，身材亦與雁行。二人妝束宛如姊妹，作姑嫂嫡庶更為神似也。其聲技未見專長。福兒頗有活潑機(jī)趣，歌喉圓溜，皆后進(jìn)中之出色者。

　　移茲燕姬色更嬌，舞衫歌扇足魂消。盈盈二妙相依倚，宛似江東大小喬。

　　春愁無奈影雙雙，蹙損蛾眉意未降。聊與為謀惟我爾，芭蕉夜雨滴幽窗。【是日雙演《別妻》《思春》】

　　王升官【宜慶部】，四川綿州人。妙齒小身，容儀修潔，憨非似慶【王慶官】，媚不如聯(lián)【王聯(lián)官】，落落豐標(biāo)，自足怡人，情志固不在涂脂抹粉時矣。然聲技之佳，頗為觀者所賞。部中后起，于斯屈指一籌也。韻湖屢稱其美，余亦樂道其良，詩以識之。

　　一曲清歌欲繞梁，纖腰宛轉(zhuǎn)映霞裳。烏衣巷里春燈晚，解佩誰沾意可香。

　　任他濃艷舞春風(fēng)，脈脈柔情靜女同。郤笑司空曾見慣，又添公案在墻東。【謂韻湖】

　　蔣四兒，【永慶部】直隸宣化府人，魏長生之徒。秀眉方面，頰有微麻，而柔媚嫣然，望之如瞻卜兜羅，別饒豐韻。所演皆梆子、秦腔，于羞澀中見娥媚之態(tài)，回視魂挑目招者，真桃李輿臺矣。部中自長生外，觀者咸為矚目，洵堪跡芳塵也。

　　蛙聲閣閣柳依依，謔語相調(diào)笑輔微。欲識嬌顏誰得似？春風(fēng)吹放野薔薇。

　　每于淡雅見新腔，瘦骨珊珊素影涼。無限含羞偏嫵媚，爛桃繁李任披猖。【爛桃繁李謂三元、蕙官二人，最為妖冶。】

　　賈四兒，【集慶部】大興人。年未弱冠，秀目妍姿，身材綽約，其嬌艷仿佛湘云，而歌韻則桐花伯仲也。近見其演《狐貍思春》，潤齋謂如花解語，似柳傳情。余曰：若以花喻是兒，當(dāng)如薁李，競賞其秾郁鮮媚，而于淡宕閑神，差遜海棠、芍藥。然千紅萬綠中亦堪睥睨群芳矣。潤齋為之擊節(jié)稱快。

　　一朵嬌紅壓眾芳，東風(fēng)嫋嫋試新妝。欣看北地胭脂艷，漫向西州問海棠。

　　愁春未醒奈情癡，誰破春愁慰所思。恍似夕陽花影飐，消魂倩女欲離時。

　　得氣桃花分外嬌，蘼蕪詩句最魂消。品題藉有張公子，誰遣幽齋慰寂寥。【桃花得氣美人中，柳如是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