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而多霧的夜晚過去了,接著而來的是一個刮風而陰霾的白天。天空一會兒明朗,一會兒又亂云密布,像羊群似的讓風兒驅(qū)趕著。瑪茨科吩咐他的人馬天亮動身。那個給雇來做向?qū)А㈩I(lǐng)他們到布達去的燒瀝青的人肯定說,馬匹到處都走得過去,只是馬車、糧草和行李在有些地方必須分散搬運,這是煞費周折的。但是這些過慣了勞苦生活的人,都寧愿花些力氣,卻不愿意在荒涼的客店里賦閑。因此他們都高高興興地走了。連那個膽怯的維特聽了燒瀝青人的話,看到有他在場,也不再害怕了。
他們離了客店,立刻就來到一座不夾雜一點亂叢棵子的參天森林中。他們牽著馬走過去,根本用不著拆卸馬車。常常會起一陣風暴,風暴有時非常猛烈,好像用巨大的翅膀打著彎腰曲背的松樹枝,把樹枝扭來折去,搖撼個不停,折斷了方才罷休,簡直就像擺布風車的扇翼一般。森林給脫韁之馬似的風暴壓得抬不起頭來。甚至在風暴間歇的時間里,也不停地呼嘯怒號,仿佛既氣惱他們在客店里的歇息,又氣惱他們現(xiàn)在迫不得已的趕路。云層往往完全遮暗了天光。傾盆大雨夾著冰雹,一陣陣潑下來,弄得天昏地黑,仿佛置身在黑夜之中。維特嚇得氣都透不過來,高聲叫喊:“魔鬼專干壞事,現(xiàn)在就在干了。”但是沒有人理會它,連膽怯的安奴爾卡也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捷克人就在她身邊,她的馬鐙碰得到他的馬鐙,而且他神態(tài)英勇地望著前面,好像就要去向那個魔鬼挑戰(zhàn)似的。
過了高高的松樹林,就是一片難以通行的矮叢林。他們不得不把馬車拆了;他們做得非常靈巧敏捷。強壯的仆人們都把車輪、車軸、車前身、行李和食物扛上了肩。這段艱苦的路程約莫有三個富爾浪光景。可是到達布達時,已經(jīng)將近黃昏了;燒瀝青的人像招待客人一般招待他們,并且向他們保證,繞過“魔鬼谷”,就可以到達鎮(zhèn)上。這些居住在人跡未到的森林里的人難得見到面包和面粉,可是他們都沒有挨餓。因為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熏肉可以充饑,特別是沼地里和泥溝里多的是黃鱔。居民慷慨地款待他們,又伸出貪婪的手來要餅干作為交換。那些女人和孩子,渾身都被煙熏得墨黑。有一個農(nóng)民,已經(jīng)有了一百多歲,他還記得一三三一年侖契查的大屠殺,以及這鎮(zhèn)市被十字軍騎士團徹底毀滅的情景。雖然瑪茨科、捷克人和兩個姑娘都已經(jīng)聽到西拉茲的方丈講過這情景,他們還是非常有趣地傾聽這個老人的敘述。那老漢坐在火堆旁邊,一邊談,一邊伸出手在煤屑中掏來掏去,好像要在這些煤屑中發(fā)掘早年的事跡。十字軍騎士不論在侖契查,還是西拉茲,連教堂和教士們都不饒過,侵略者的足下流滿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們的血。于壞事的總是十字軍騎士,始終是十字軍騎士!瑪茨科和雅金卡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到茲皮希科,因為他正置身在這些狼群的血口里,置身在一個不知憐憫、也不知待客禮法的鐵面心腸的部族中。安奴爾卡簡直心怯氣餒,唯恐這樣追尋修道院長,到頭來會闖入可怕的十字軍騎士境內(nèi)。
但是這個老漢為了消除這些傳說對于女人們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跟他們談起普洛夫崔附近那次戰(zhàn)役如何結(jié)束了十字軍騎士團的入侵,他自己在這場戰(zhàn)役中參加了農(nóng)民們揭竿而起的步兵隊,當了一名士兵,他用的武器就是一支鐵連枷。整個“格拉其”一族幾乎都死在這場戰(zhàn)役中;瑪茨科雖然知道這些詳細情況,現(xiàn)在還是仔細聽著,仿佛那老漢是在講述一件日耳曼人自己惹起的可怕的新災(zāi)禍,當時那些日耳曼人就像暴風雨中的麥稈一樣,讓波蘭騎士和洛蓋戴克國王的士兵手中的劍一排排地斫倒……
“哈!我全都記得。”這老漢說,“那時候他們侵入這個國家,燒毀了多少城市和城堡。唔,他們甚至屠殺搖籃里的嬰孩,可是他們的可怕結(jié)局也臨頭了。嗨!那才是一場漂亮的戰(zhàn)斗呢。我現(xiàn)在一閉上眼睛,那場戰(zhàn)斗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他當真閉上了眼睛,一聲不響,輕輕撥弄著灰燼。后來雅金卡等得不耐煩了,問道:
“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老人重說了一遍。“我還記得那戰(zhàn)場。現(xiàn)在還仿佛就在我眼前;遍地叢林,右面是一大片毗連的麥茬地。可是戰(zhàn)斗過后,什么也看不見了,看到的只是劍呀,斧呀,矛呀,精致的甲胄呀,一件疊著一件,似乎整片麥田都堆滿了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種積產(chǎn)成山。血流如河的景象……”
這些事件的回憶使瑪茨科重新鼓起了勇氣,于是他說道:
“不錯。仁慈的主耶穌!那時候他們像一場大火或者一場時疫似的把我們的王國緊緊圍住。他們不僅破壞了西拉茲和侖契查,還破壞了其他許多城市。現(xiàn)在怎樣?我們的人民難道不是強大而不可摧毀的么?十字軍騎士團的那些狗東西雖說已經(jīng)受到了嚴懲,但是如果不徹底打垮他們,他們還會來攻擊你,敲掉你的牙齒……只要看看,卡齊密斯國王重建了西拉茲和侖契查,使這兩座城市比歷來任何時候都要好,可是那里依舊出現(xiàn)入侵事件,被打死的十字軍騎士的尸體狼藉遍地,一如當年在普洛夫崔的情形一樣。愿天主永遠賜給他們這樣的結(jié)局!”
老農(nóng)民聽了這些話,連連點頭,表示同意;然后他說:
“也許他們的尸體并沒有埋在那里腐爛。仗打過以后,我們步兵隊奉國王的命令去掘壕溝;鄰近的農(nóng)民都來幫助我們做工。我們辛辛苦苦地挖掘,掘得鐵鍬都叫苦。我們把日耳曼人的尸體埋進壕溝,蓋得嚴嚴的,免得發(fā)生瘟疫。可是后來,這些死尸又不見了。”
“怎么?為什么后來這些死尸又不見了?”
“這我不很清楚,只是事后聽說,仗打過之后,有過一陣猛烈的暴風雨,持續(xù)了十二個禮拜左右,都是在晚上。白天陽光照耀,夜里就刮起狂風,幾乎會刮掉人的頭發(fā)。魔鬼像烏云似的大批降臨,像旋風似的回旋;每個魔鬼都拿了一把干草叉,它們一降落到地面上,就把叉戳進地里,把十字軍騎士帶進地獄。普洛夫崔的人們只聽見人聲嚷嚷,像一群狗在狂吠,他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究竟是日耳曼人的恐怖而痛苦的呼號聲呢,還是魔鬼們的歡叫聲。這情形一直繼續(xù)到神甫祭過戰(zhàn)壕,土地結(jié)了冰,干草叉也用不上為止。”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又說:
“騎士爵爺,但愿天主賜給他們像您說的這種結(jié)局,雖然我活不長了,看不到了,這兩位年輕小伙子準會親眼看到。可他們也看不到我所看見的景象。”
于是他轉(zhuǎn)過頭來,一會兒望望雅爾卡,一會兒望望安奴爾卡,看到她們那么美妙的臉蛋,不住地搖頭贊嘆。
“簡直是兩朵成熟的罌粟花,”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臉蛋。”
他們就這樣談了好一陣,然后到草棚里去睡覺,躺在鴨絨一樣柔軟的苔蘚上,身上蓋著暖和的毛皮;好好地睡了一覺,精神恢復(fù)了,一早就起身繼續(xù)趕路。沿著那個山谷走去的路不太平坦,但也不是很難走。所以日落以前,他們就遠遠地望見了侖契查的城堡。城市是從廢墟中重新建造起來的;有一部分是磚造的,一部分是石頭造的。城墻很高,塔樓上有武裝守衛(wèi)。教堂甚至比西拉茲的還要大。他們輕輕易易地從黑袍教教團的修道士那里打聽到了修道院長的行蹤。據(jù)說修道院長曾經(jīng)到過侖契查,自己覺得身體好些了,有希望完全恢復(fù)健康;他是前幾天才從這里動身的。瑪茨科現(xiàn)在不打算在路上趕上修道院長了,所以就替兩位姑娘弄到了上普洛茨克去的車馬,到了那里,修道院長本人就會收留她們。但瑪茨科急于趕到茲皮希科那里去,因而他聽到的另外一些消息很使他不快。據(jù)說,自從修道院長動身以后,河水漲了,他們不能繼續(xù)趕路了。黑袍教教團的修道士們看到這騎士帶著這樣一隊扈從,要到齊葉莫維特公爵的朝廷去,就殷勤地招待他們;甚至還為他備了一張橄欖木桌子,上面刻著旅行者的守護神,拉斐爾天使的祈禱文。
他們被迫在侖契查逗留了十四天,在這段時期內(nèi),城堡執(zhí)政官手下有一個侍從發(fā)現(xiàn)這個過路騎士的兩個侍從都是女扮男裝,立刻就深深地愛上了雅金卡。捷克人打算立刻就向他挑戰(zhàn),但由于這事發(fā)生在他們動身的前夕,瑪茨科勸他不要這樣做。
當他們向著普洛茨克進發(fā)的時候,風已經(jīng)多少把道路吹于了,雖然還常常下雨,但像通常的春雨一樣,雨滴雖大,卻有暖意,下的時間也很短。田野上的溝畦閃耀著水光。強烈的風吹來了耕地里潮潤芬芳的氣息。沼地里開滿了金鳳花,樹林里開遍了紫羅蘭,蚌標在枝丫間快活地跳著。旅客們心里也充滿了新的希望,特別是因為現(xiàn)在路程非常順利。走了十六天,終于來到普洛茨克的城門口。
他們是在晚上到的,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不得不在城外一個織工家里過夜。
姑娘們睡得很遲,但是經(jīng)過了長途勞頓,都睡得很熟;瑪茨科卻不感到疲勞,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了,也不愿意叫醒她們,城門一開,就獨自進城去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大教堂和主教的住處。他在那里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修道院長已經(jīng)在一個禮拜以前去世了,不過按照當時的風俗,他們從第六天起,已在棺材前做了祭禱,就要在瑪茨科抵達的那一天出殯,以后才追悼死者。
瑪茨科由于非常悲傷,對這城市連看也不看一下;從前他拿了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給大團長的信經(jīng)過這城市,已經(jīng)知道了一些有關(guān)這個城市的情況。他趕忙回到那織工家里;在回去的路上,這個老人心里說:
“啊!他死了。祝他永恒地安息。這是人間無法挽口的事。可是,現(xiàn)在我該怎樣處置這兩個姑娘呢?”
他想了一下:是把她們留給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好呢,還是留給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還是帶她們到斯比荷夫去。他一路上在想,如果達奴斯卡死了,那最好把雅金卡送到斯比荷夫去,讓她同茲皮希科接近。他明知道茲皮希科愛達奴斯卡勝過一切,他將會為他心愛的人非常悲痛。他也相信,雅金卡到了茲皮希科身邊,就會發(fā)生他所期望的效果。他也記得茲皮希科這孩子雖然醉心于瑪佐夫舍的森林,但對雅金卡他也是經(jīng)常心醉神迷的。由于這些原因,也由于他完全相信達奴莎已經(jīng)不在人間,才常常想到,如果修道院長死了,他不應(yīng)該把雅金卡送到別的地方去。可是,由于他對財產(chǎn)貪得無厭,因此又關(guān)心起修道院長的產(chǎn)業(yè)來了。當然,修道院長對他們非常生氣,曾經(jīng)說過什么也不遺贈給他們;但是他事后一定會后悔的。他在臨死之前準會給雅金卡留下一些東西。他相信修道院長已經(jīng)給她留下了一筆遺產(chǎn),因為他本人在茲戈萃里崔就常常談到的,而且由于雅金卡的關(guān)系,他也不會漏掉茲皮希科的。瑪茨科恨不得在普洛茨克耽擱一陣,打聽一下遺囑的內(nèi)容究竟如何,并參與其事,但立即又起了別的念頭。他心里說:“當我的孩子在那邊伸出了手,從某個十字軍騎士的地牢中等待我去救助的時候,我應(yīng)該在這里浪費時間為財富奔忙么?”
確實,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把雅金卡留給公爵夫人和主教照管,請求他們照顧她的利益。但是瑪茨科不喜歡這個打算。這姑娘已經(jīng)有了相當可觀的財富了,如果由于修道院長再給她遺產(chǎn),使她的財富更多起來,那末毫無疑問,瑪朱爾人里頭就一定有人要娶她,因為她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去世的父親齊赫就說過,就在當時她也已經(jīng)想接近男孩子了。在這種情況下,老騎士真擔心,達奴莎和雅金卡兩個人,茲皮希科都到不了手。那當然是不堪設(shè)想的。
“他總要在兩個姑娘中間娶一個,無論天主決定給他哪一個。”最后老人打定主意先去救援茲皮希科;至于雅金卡呢,他決定或者把她留給達奴大公爵夫人照管,或者留在斯比荷夫,決不讓她留在普洛茨克的朝廷里,因為那里是個繁華世界,又有許多漂亮騎士。
瑪茨科腦海里塞滿了這些想法,快步向著織工的住處走去,以便把修道院長逝世的消息告訴雅金卡。他決定不要一下子把消息說給她聽,因為這會大大地損害她的健康。他回來的時候,兩個姑娘都打扮停當了,美麗得像兩個少鳥兒;他坐了下來,吩咐仆人給他拿一缽子黃麥酒來;然后他裝出一副悲哀的神態(tài),說道:
一你可聽見了城里的鐘聲么?猜猜看,他們干么打鐘?今天又不是禮拜日,望彌撒的時候你們都還在睡覺。你想見見修道院長么?”
“當然!這還用問么?”雅金卡回答。
“唔,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他離開這座城市了么?”
“當然離開了!難道你沒有聽見鐘聲么?”
“他死了么?”雅金卡喊道。
“是啊!說一聲‘愿天主使他的靈魂安息’吧。……”
雅金卡和安奴爾卡雙雙跪下,銀鈴似地念道:“愿天主使他的靈魂安息。”淚水不斷地從雅金卡臉上流下來,因為她很喜歡修道院長,雖然他脾氣暴躁,卻不傷害人家,而且做了許多好事;他特別愛雅金卡,因為他是她的教父,他愛她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瑪茨科想到修道院長也是他和茲皮希科的親戚,也傷心得掉下眼淚來,甚至還哭了。等他的悲哀稍稍平息之后,他帶了兩個姑娘和捷克人一起去參加教堂里的安魂祈禱。
這是個堂皇的葬儀。由主教本人,寇爾特華諾夫的雅可伯親自主持。普洛茨克蘭教區(qū)的教士和修道士都來了,所有的鐘都響起來,除了教士之外,沒有人聽得懂祈禱文,因為他們說的是拉丁文。然后教士們和世俗人士都到主教公館去參加宴會。
瑪茨科和兩個姑娘(她們都扮成男孩)也去參加宴會;他是死者的親戚,又認識主教,因此完全有資格參加。主教也很樂意這樣接待他,但宴罷以后,立即向瑪茨科說:
“這里有些森林是當做一筆遺產(chǎn)遺贈給您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的。其余的他不遺贈給修道院和教堂,而是給他的教女,一個叫作茲戈萃里崔的雅金卡。”
本來沒有懷多大指望的瑪茨科,聽到有一片林地給他,感到很高興。主教沒有注意到,這老騎士的兩個小侍從當中,有一個一聽見提起茲戈萃里崔的雅金卡這個名字,就抬起含淚的眼睛,說道:
“愿天主報答他,但我希望他活著。”
瑪茨科轉(zhuǎn)過身去,怒沖沖地說:
“住嘴,否則你會自己出丑。”
但他突然住口了,眼睛里閃爍著驚奇的光輝,然后臉上露出餓狼似的兇惡神情,原來這時在對面不遠的地方,就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跨進來的一扇門那里,他看到了身穿朝服的里赫頓斯坦的昆諾,這正是茲皮希科在克拉科夫幾乎被他送掉命的那個人。
雅金卡從來沒有見過瑪茨科這副神情。他的臉繃得像是一頭惡狗,牙齒在胡子下面閃光,剎那間,他束緊了皮帶,向著那個可恨的十字軍騎士走了過去。
但他走到半路便停了下來,用他一雙闊手掠著頭發(fā);他及時地想到,里赫頓斯坦可能是在普洛茨克朝廷里作客,或者是一位使者,因此,如果沒有顯著的理由就去打他,那末茲皮希科那次從蒂涅茨到克拉科夫去的路上所發(fā)生的事,又會在這里重演了。
他畢竟比茲皮希科有理性,就克制住了自己,又把皮帶放松了,臉上的肌肉也松弛下來,等在那兒。公爵夫人同里赫頓斯坦寒暄過以后,便和主教談話,瑪茨科走到她跟前去深深一鞠躬。他向公爵夫人提醒了他自己的身份,稱她為女恩人,他曾為女恩人效勞送過信。
公爵夫人起初認不出他來,但是一提到送信,她就記起了整個事件。她也知道鄰近的瑪佐夫舍朝廷里發(fā)生的事件。她聽到過尤侖德,聽到過他女兒被綁架、茲皮希科的婚姻,以及茲皮希科同羅特吉愛的決死戰(zhàn)。她對這些事深感興趣,簡直把它看作一個游俠騎士的故事,或者是日耳曼游唱藝人唱的一首歌,也像是瑪佐夫舍游唱藝人唱的歌曲。的確,她并不敵視十字軍騎士,不像安娜·達奴大公爵夫人,雅奴希公爵的妻子那樣敵視他們,尤其是因為十字軍騎士很想把她拉到他們那一邊去。他們一個勝過一個地竭力向她表示敬意和奉承,并且以豐厚的禮物來巴結(jié)她,但在目前情況下,她的心更關(guān)懷著她樂于給予幫助的得寵人物;尤其是看到她面前有一個能把這些事情確切告訴她的人而感到高興。
瑪茨科早已決定要想盡一切方法來博取這位有勢力的公爵夫人的保護和幫助,如今看到她在仔細聽他說話,就把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的不幸全都詳細告訴了她,說得她熱淚盈眶,從靈魂深處憐惜達奴莎。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比這更悲慘的故事,”最后公爵夫人終于說,“我覺得最大的悲哀是,他跟她結(jié)了婚,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了,可他卻沒有嘗到幸福。不過,你能肯定他沒有和她同過床么?”
“嗨!全能的天主!”瑪茨科喊道。“如果他和她同床,那還好咧;他同她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他還生病不能起床,第二天早晨她就被綁走了。”
“而您以為這是十字軍騎士干的么?據(jù)這里傳說,實際上這事情是強盜干的,是十字軍騎士把她從強盜手里搶了過來,可是結(jié)果發(fā)覺是另一個姑娘。他們還談到尤侖德寫的一封信……”
“除了神,人間實在斷定不了這件事情的是非。那個羅特吉愛擊敗過最強壯的騎士,卻死在一個小伙子手下,這才是件奇事。”
“唔,他真是一個好孩子,”公爵夫人帶笑說,“他憑著一股勇氣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到處去闖。不錯,這是叫人痛心的,您的申訴也是公平的,但那四個十字軍騎士之中已經(jīng)死了三個,而留下來的一個老頭,據(jù)我所得到的消息,也險些被打死了。”
“那么達奴斯卡呢?尤侖德呢?”瑪茨科回答。“他們在哪里?天主才知道茲皮希科上瑪爾堡去是否遇到了什么災(zāi)禍。”
“我知道,但是十字軍騎士也不像您想的那樣都是些徹頭徹尾的狗東西。在瑪爾堡,您侄子不會遇到什么災(zāi)禍的,因為他是在大團長和他兄弟烏爾里西的身邊,烏爾里西是一個可尊敬的騎士。何況您的侄子一定帶有雅奴希公爵的信件。除非他在那兒向某一個騎士挑了戰(zhàn),給打敗了,那就不會有別的事。瑪爾堡總是有許許多多從世界各地來的最勇敢的騎士。”
“唔!我的侄子不會怕他們的。”老騎士說。“只要他們不把他關(guān)進地牢里,不用奸計殺害他,只要他手里有一件鐵制的武器,他是不怕他們的。他只有一次碰到過一個比他更強的人,在比武場中把他打倒了,那人就是瑪佐夫舍公爵亨利克,他當時是這里的主教,并且迷戀著美貌的琳迦娃。不過,那時候茲皮希科還只是個少年。至于說到挑戰(zhàn),那倒有一個人,茲皮希科準會向這個人挑戰(zhàn),我自己也起過誓要向他挑戰(zhàn),不過這個人現(xiàn)在正在這里。”
說過這話,他向著里赫頓斯坦那個方向望過去,里赫頓斯坦正在同普洛茨克的“伏葉伏大”談話。
公爵夫人眉頭一皺,用嚴峻而冷淡的聲調(diào)(她發(fā)怒的時候總是這樣的)說道:
“不管您有沒有起過誓,您必須記住,他是我們的客人,誰想做我們的客人,誰就必須遵守禮節(jié)。”
“我知道,最仁慈的夫人,”瑪茨科回答。“因此剛剛我已經(jīng)束好皮帶想去對付他,但我還是克制了自己,想到了應(yīng)該遵從禮節(jié)。”
“他也會遵守禮節(jié)的。他在十字軍騎士里面也是個重要人物,連大團長也要聽取他的建議,對他言聽計從。愿天主別讓您的侄子在瑪爾堡遇見他,因為里赫頓斯坦是個果斷而報仇心又很重的人。”
“他不大認得我,因為他不常見到我。那次在蒂涅茨的路上碰到他,我們都戴了頭盔,此后為了茲皮希科的事,我只去見過他一次,當時又是在晚上。我剛才看到他在望著我,后來看到我在同您殿下長談,他就把眼睛移開了。要是換了茲皮希科,早就給他認出來了。很可能他沒有聽到過我的誓言,他要考慮許多更重要的挑戰(zhàn)哩。”
“這話怎講?”
“因為也許其他一些大騎士向他挑了戰(zhàn),比如加波夫的查維夏,塔契夫的波瓦拉,弗羅契莫維崔的瑪爾青、巴希科·齊洛琪埃伊和泰戈維斯科的里斯。他們每個人都對付得了十個像他這樣的人,仁慈的夫人,如果向他挑戰(zhàn)的好漢多得不可勝數(shù),那就更叫他傷腦筋了。對他說來,與其在他頭上懸著一把他們這些人的寶劍,倒不如沒有出生的好。我不但要盡力忘掉這次挑戰(zhàn),而且還要盡力去同他交好。”
“為什么?”
瑪茨科的臉上露出老狐貍似的狡猾神態(tài)。
“我要叫他立即給我出一封信,讓我安然無事地走遍十字軍騎士團的領(lǐng)土,也可以使我在必要的時候給茲皮希科幫幫忙。”
“這種行徑和騎士的榮譽相稱么?”公爵夫人帶笑問道。
“相稱相稱,”瑪茨科回答。“比如說,要是在戰(zhàn)時,我不事先當面警告就從背后去攻擊他,那我就會使自己蒙受恥辱;但在和平時期,如果有哪個騎士用計使仇敵落入圈套,他是決不會因此受到譴責的。”
“那我一定給您介紹,”公爵夫人回答。她向里赫頓斯坦招招手,把瑪茨科介紹給他。她認為,即使里赫頓斯坦認出了瑪茨科,也不會造成什么嚴重后果。
但是里赫頓斯坦并不認得他,因為他在蒂涅茨看見瑪茨科的時候,瑪茨科戴著頭盔,此后他同瑪茨科只談過一次話,而且又是在晚上,當時瑪茨科是去請他寬恕茲皮希科的。
這個十字軍騎士相當驕傲地躬了躬身子;一看到兩個打扮得非常考究的少年,就更顯得驕傲了,因為他認為這兩個少年不是瑪茨科的人。他臉上微露笑容,做相十足,他對待比他身份低的人一向都是如此。
公爵夫人指著瑪茨科說:“這位騎士正要上瑪爾堡去。我已為他出了一封信給大團長,但是他聽到您在騎士團里威信很高,很希望您也為他出一封便函。”
于是她向著主教那邊走去,但里赫頓斯坦卻把他那雙冷酷陰沉的眼睛盯住瑪茨科,問道:
“閣下,您是為了什么事要去訪問我們那個虔誠而簡樸的首都呢?”
“完全出自一片正直和虔誠的心意,”瑪茨科回答,一面望著里赫頓斯坦。“否則仁慈的公爵夫人也不會給我擔保了。不過除了虔誠的誓愿,我還想見見你們的大團長,他關(guān)懷人間和平,是個最有名聲的騎士。”
“凡是你們?nèi)蚀榷鴮捄竦墓舴蛉怂扑]的人,都不會責難我們招待不周的。可是您想去見大團長,這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大約在一個月前,他動身到革但斯克去了,他還要從那里到哥尼斯堡去,再從哥尼斯堡到邊境去,雖然他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可他不得不在那里保衛(wèi)騎士團的領(lǐng)地,抵御背信棄義的威托特的入侵。”
聽了這話,瑪茨科顯然十分憂愁,里赫頓斯坦覺察到了這情形,就說道:
“我看您很想去見見大團長,也很想實現(xiàn)您的宗教的誓愿。”
“不錯!我很想,我很想,”瑪茨科急忙回答。“同威托特作戰(zhàn)的事肯定了么?”
“是他自己發(fā)動戰(zhàn)爭的;他違反諾言,去幫助叛逆的人。”
沉默了一會兒。
“哈!但愿天主幫助騎士團得到它應(yīng)得的本分!”瑪茨科說。“我看我不能去結(jié)識大團長了;那么至少讓我去實現(xiàn)我的誓愿吧。”
他盡管說了這些話,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很愁苦地想道:
“現(xiàn)在我到哪里去找茲皮希科呢?到哪里我才找得到他呢?”
顯而易見,如果大團長離開瑪爾堡去指揮戰(zhàn)爭了,那么到那邊去找茲皮希科也是白費。無論如何,必須先打聽確實他在什么地方。老瑪茨科為此十分焦急。不過他是一個隨機應(yīng)變的人,決定立刻行動,第二天早晨繼續(xù)前進。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幫助之下,他得到了里赫頓斯坦的兩封信,這位“康姆透”對公爵夫人有無限信賴,要他寫一封信并不困難。因此瑪茨科得到了他一封給勃洛特涅茨的“康姆透”的介紹信,一封給在瑪爾堡的醫(yī)院騎士團大團長的介紹信,他為此送了一只大銀杯給里赫頓斯坦。這是弗勒斯勞工藝匠制的一件珍品,就像當時一般騎士經(jīng)常放在床邊的酒杯一樣,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隨手就可以有一服催眠劑,同時也是一種享受。瑪茨科這一慷慨的舉動有些使捷克人驚奇,他知道這位老騎士是不肯輕易送禮給人家的,何況是送給日耳曼人,但是瑪茨科說:
“我這樣做是因為我起過誓要向他挑戰(zhàn),我遲早還是要同他決斗的,可是對于一個為我效過勞的人,我決不能這么干。以怨報德不是我們的規(guī)矩。”
“可又何必送這么名貴的一只杯子!真是可惜。”捷克人顯然生氣地答道。
“別擔心。我不經(jīng)過考慮是不會冒失從事的,”瑪茨科說:“因為,如果天主保佑我有一天打倒了那個日耳曼人的話,我不但可以取回那只杯子,還可以撈回許許多多好東西呢。”
于是他們,包括雅金卡在內(nèi),就開始商議下一步的行動。瑪茨科本想把雅金卡和安奴爾卡留在普洛茨克受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的監(jiān)護,因為修道院長的遺囑保管在主教的手里。但是雅金卡完全反對這個意見;她甚至決定單獨旅行;那樣反而方便:晚上歐宿不必有一個分開的房間,也不必拘守禮節(jié),考慮安全和其他種種方面了。“我離開茲戈萃里崔,可不是為了到普洛茨克來住家。既然遺囑在主教那里,就決不會遺失;即使有必要在半路上什么地方住下來,留在安娜公爵夫人那里也比留在阿列克山特拉公爵夫人這里來得妥當,因為在安娜公爵夫人的朝廷里,十字軍騎士并不常來,茲皮希科在那里更受到器重。”瑪茨科聽了這番話,竟然說道,女人們的確沒有見識,一個姑娘尤其不應(yīng)當自以為有見識,就“指揮”起人來。可是他并不特別反對,等到雅金卡把他拉到一邊,滿含眼淚地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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