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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第一卷(49)

  “德·諾布瓦先生真好,”我指了指德·諾布瓦先生對斯萬夫人說。“當然,羅貝·德·圣盧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瘟神,可是……”

  “他講得很對,”她回答道。

  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想起了一件一直向我隱瞞著的事。我再三詰問她。大概是因為她在這個沙龍里幾乎舉目無親,很高興有個人同她說話的緣故吧,她把我拉到了一個旮旯里。

  “德·圣盧想跟您講的肯定是那件事,”她回答我,“不過,您可不要去對他說呵,他會怪我多嘴的,我很想得到他的尊重,我是非常‘正派的女人’,您知道。最近,夏呂斯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里吃過一次晚飯,我不知道人家是怎樣議論您的。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對他們說——這是無稽之談,您不要為這煩惱,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誰不知道,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來的——說您簡直是一個愛奉承的瘋子。”

  我在前面已經談到,我父親的一個朋友諾布瓦先生可能說我是一個愛奉承人的瘋子,我聽后曾驚得目瞪口呆。現在,我又知道我從前同諾布瓦先生談起斯萬夫人和她女兒希爾貝特時對她們的癡情,已經傳到我認為是陌生人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了,我就更加驚愕。我們的言行和態度,同“世界”之間,同沒有直接感覺到我們的言行和態度的人之間,相隔著一個具有無窮滲透力的、對我們說來是莫測高深的環境。我們誰都有過這種親身經歷:有些很重要的話,盡管我們渴望它們能廣為傳播(例如對于斯萬夫人,我曾說過許多贊美話,我逢人便講,也不分什么場合,心想散播了那么多良種,總有一顆會發芽生根,長出莖葉的),但很快就被掩蓋起來,而且往往是我們自己的意愿,因此,我們就更難相信,一句無關緊要的、連我們自己也都忘卻了的話,一句甚至我們從沒說過,而是由另一句話不完全地折射出來的話,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到遙遠的地方,甚至傳到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耳朵里,成為諸神在筵席上嘲諷我們的笑料!我們記得做過的事,連我們的近鄰都不知道;我們不記得說過的,甚至從沒有說過的話,卻會在另一個世界引起哄堂大笑!別人對我們言談舉止的印象同我們自己的看法相差那么遠,還不如一張印壞了的、該白不白、該黑不黑的移印畫更象一張畫。再說,沒有印出來的線條很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我們渴望看見的東西,相反,我們認為是畫蛇添足的部分恰恰是我們自己的真正面目,但這是我們鼻子底下的東西,所以反而看不見了。因此,這張移印畫雖然在我們看來已經面目全非,有時卻具有一張X光照片的真實性,盡管使人感到喪氣,但很深透,很有用處。這并不能使我們認出畫的是我們自己。一個習慣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漂亮臉蛋和優美身段的人,如果把他的X光片拿給他看,告訴他這幾根肋骨是他的形象,他會懷疑別人搞錯了,就象一個人參觀畫展,在一張少婦的畫像前,看到說明上寫著“臥著的單峰駱駝”,會產生疑惑。在我們的自畫像和別人給我們畫的像之間存在著的這種差別,我后來在別人身上也有發現,他們怡然自得、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拍的像冊中,但他們周圍卻有許多看來可怕的像片在扮著怪相,他們通常看不見,如果偶然有人把那些怪模怪樣的像片拿給他們看,對他們說:“這就是您”,他們會驚得目瞪口呆。

  要是在幾年前,我可能會高興地告訴斯萬夫人,“為什么”我對德·諾布瓦先生那樣親切,因為認識斯萬夫人是我的“心愿”。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我不再愛希爾貝特了。再說,我始終也沒能把斯萬夫人和我小時候看見的那個穿玫瑰紅衣服的女人統一起來。因此,我和她談起了此刻正縈繞我心頭的那個女人。

  “剛才您看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了嗎?”我問斯萬夫人。

  但因為公爵夫人沒有同她打招呼,她就裝著把公爵夫人看作一個毫無趣味、毫不引人注目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清,”她回答說,并且借用了一個英語詞,臉上的表情叫人看了很不舒服。

  可是,我不僅想了解德·蓋爾芒特夫人,而且還想了解所有同她有來往的人,此時此刻,我和布洛克一樣,和那些在談話中不想討人喜歡,只想把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弄清楚的自私者一樣,為了能正確地想象出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生活,我不知輕重地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打聽勒魯瓦夫人。

  “是的,我知道,”她裝出蔑視的樣子回答說,“她是那些傻頭傻腦的木柴商的女兒。我知道她現在同很多人有來往。但我可以告訴您,我已經老了,不想結識新朋友。我過去認識的人中,有許多人是很有趣,很可愛的,因此,我確實認為勒魯瓦夫人不會給我增添新的樂趣。”

  德·馬桑特夫人當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婦,把我介紹給法芬海姆親王。她話還沒有說完,德·諾布瓦先生就跟著給我作起介紹來了,而且言詞非常熱情。他大概認為,既然有人給我介紹了,干脆做個順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禮貌,這絲毫不會損害他的聲譽;或者他認為一個外國人,即使是名流,對法國沙龍不可能了如指掌,他會認為給他介紹了一個上流社會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個特權,給介紹增添一種大使親自推薦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為了取悅于德國親王,想讓親王殿下重溫古代的禮節:誰要想認識親王殿下,必須有兩個教父當介紹人。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覺得應該讓德·諾布瓦先生親口對我說,她不認識勒魯瓦夫人并不遺憾,便大聲說:

  “大使先生,您說勒魯瓦夫人是不是一點趣味也沒有?是不是比到我這里來的任何人都遜色?我不引她來是不是完全正確的?”

  或許是想表示獨立自主,或許是累了,德·諾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還了個禮,看不出是贊成還是反對。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有些人可笑極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來看我,他硬說吻我的手比吻一個年輕女人的手還要有趣味。”

  我一聽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諾布瓦先生瞇縫著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種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應該責怪產生這種欲念的人,也可以說是一部小說的開場白,他準備用富瓦絲農或小克雷比伊翁對墮落的寬容,原諒甚至慫恿這個開場白。

  “年輕女人的手一般畫不出我在這里看見的畫,”親王指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沒有畫完的水彩畫說。

  他問她看沒看過方丹·拉都的花卉畫,剛辦過他的畫展。

  “那些畫是第一流的,正如現在有人說的,它們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繪畫能手,”德·諾布瓦先生發表了看法,“但我覺得,它們不能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畫同日而語,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們可以假設,是老情人的偏心、愛恭維人的習慣和小圈子內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說出這番話的,但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社交界人士的藝術鑒賞力是如何沒有情趣,他們的看法是多么隨心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會使他們作出荒唐的評價,而且不會有真正的感受使他們中途改變看法。

  “我對花不識貨,我一直生活在鄉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謙虛地說。“不過,”她又和藹地對親王說,“如果說我從小就比其他鄉下孩子對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話,那也得歸功于貴國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萊格爾先生。我是在布洛伊認識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媽(德·卡斯特蘭元帥夫人)帶我到那里去的。我記得很清楚,勒布倫先生,德·薩方迪先生和杜當先生經常請他談論花卉。那時我很小,他講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歡帶我出去玩。他回國后,給我寄來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標本集,以紀念我們一同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去里謝山谷進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著了。我一直保存著這個標本集,我對花的特征可能會視而不見的。當德·巴朗特夫人將布洛伊夫人的幾封信公諸于世時(信寫得很美,但矯揉造作,就象它們的主人一樣),我希望從中能找到德·施萊格爾先生關于花卉的幾次談話。可是,這個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為宗教尋找論據。”

  羅貝把我叫到客廳里首。他和他母親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對他說,“怎樣感謝你呢?明天我們可以在一起吃晚飯嗎?”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過得讓布洛克也來。我在門口碰見他了。開始他對我很冷淡,因為他給我寫過兩封信,我無意中忘了回信(他沒有給我講是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數),可是轉而他對我那么親熱,我不能對不起一個這樣的朋友。我感到我們之間,至少對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認為羅貝完全看錯了。布洛克惡語傷人,常常是因為他覺得他的滿腔熱忱得不到應有的報答。他很少想象別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別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門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個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認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從不相信,他作為一個朋友、后來又是作家的極端粗暴的態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對他擺出一副尊嚴,或者對他卑躬屈膝,他就會變本加厲,更加粗暴無禮,反之,如果你對他熱情,他常常會軟下來。“至于你說我對你好,”圣盧繼續說,“你過獎了,其實根本不是我好,我舅媽說,是你在躲著她,一句話也不同她說。她尋思你對她有什么不滿呢。”

  對我來說值得慶幸的是,即使我相信這些話是真的,但因為我們馬上要去巴爾貝克海灘(而且我認為動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說明我對她沒有不滿,從而使她不得不承認其實是她自己對我不滿。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沒有讓我去她家看埃爾斯蒂爾的面,我就頭腦清醒了。況且,這談不上什么失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討她喜歡,要她愛我那是癡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對我熱情一些,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因為離開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見到她了),我要把這個印象完整地帶到海灘去,使它永遠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帶走一個充滿了憂慮和悲傷的回憶。

  德·馬桑特夫人同羅貝說話時,經常停下來同我搭話,她說,羅貝常同她談起我,他多么愛我等等。她對我可謂熱情之極,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為我覺得她這種熱情是受一種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為了我的緣故,她會同兒子鬧翻。她今天一直沒有見到兒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認為她對他的威力難以同我對他的影響相比,應該慎重一些。在這之前,德·馬桑特夫人曾聽到我向布洛克打聽他叔叔納四姆·貝爾納的情況,于是她問我,這個貝爾納是不是在尼斯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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