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伐支雖然頗急于趕到茲戈萃里崔,卻不能如愿以償?shù)丶娉糖斑M。因為路實在非常難走。先是嚴冬、酷寒,漫天風雪掩蓋了所有的村莊,緊跟著而來的是大地解凍。
盡管二月是叫做“盧蒂”,卻一點也沒有什么可怕。先是密密層層、沒完沒了的迷霧,接著是傾盆大雨,溶化了你眼前潔白的積雪;時不時地還要刮起像三月里經(jīng)常碰到的大風;然后是大風暴的烏云突然間被風兒撕得粉碎,一忽兒把它們趕得密集在一起,一忽兒又把它們驅散。狂風又在地面上的叢林里咆哮,在灌木叢里呼號,吹散了才不久以前還在保護樹葉和樹干靜靜冬眠的積雪。
樹林一下子呈現(xiàn)出一片黑色。草原被一片汪洋淹沒了。江河都泛濫起來。這種大水只有漁夫感到高興,其余的人都像給禁閉在囚牢里一樣躲避在自己的房屋和茅舍里。有許多地方,村與村之間只能用船只來往。雖然有了不少堤壩、水閘,樹林里和沼地里也有用大樹干、原木以至整棵的樹架起來的道路,可是現(xiàn)在堤壩坍塌了,低濕地帶的樹樁更加使得行旅艱險起來,道路根本就不能通行。捷克人感到最難通過的地方就是大波蘭的湖泊區(qū),這里每到春天,解凍的面積比其余任何地方都要大。因此這條路對于馬匹說來特別困難。
因此他不得不等了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有時候等在小鎮(zhèn)上,有時候等在村子里和農(nóng)莊里,當?shù)氐娜硕己軔勐牎笆周婒T士”的故事,于是按照與地風俗,殷勤地接待客人和他的隨行人員,并且以面包和鹽報答他們。這樣一直等到春意已濃,三月也已經(jīng)過了一大半,他才到了茲戈萃里崔和波格丹涅茨鄰近的地方。
他巴不得盡快看到他的女主人;雖然他知道,對他說來,她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高不可攀,卻仍然全心全意地崇敬她,愛慕她。但是格羅伐支決定先去見尼瑪茨科;第一,因為他是茲皮希科派來見他老人家的;第二,因為他隨身帶來的人都要留在波格丹涅茨。茲皮希科打死了羅特吉愛之后,根據(jù)成規(guī),死者的十個侍從和十匹馬都歸他所有了,其中兩個人奉命護送羅特吉愛的尸體到息特諾去了。茲皮希科知道他的叔父是多么需要人手,就派格羅代支把其余八個人作為禮物送來給老瑪茨科。
這個捷克人到波格丹涅茨時,瑪茨科沒有在家;人家告訴他說,老人家?guī)е泛褪綐淞掷锶チ恕5敶目飘斕炀突貋砹耍宦牭接幸粋€重要的扈從隊在等著他,就趕來迎接客人,殷勤款待他們。他起初認不出格羅伐支,等他報了姓名后,老人家開頭嚇得要命,把帽子和石弓扔在地上,嚷道:
“天啊!告訴我,他們打死了他沒有?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他們沒有打死他,”捷克人回答。“他身體很好。”
聽了這話,瑪茨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直喘著氣;最后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贊美主基督,”他說。“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上瑪爾堡去了,派我到這里來報訊。”
“他為什么要到瑪爾堡去?”
“去找他的妻子。”
“小心著,小伙子,天主在上,他去找什么妻子?”
“找尤侖德的女兒去了。說來話長,盡夠我們談上一整夜的,但是,尊敬的爵爺,請讓我休息一會兒,我疲乏得要命,從午夜趕路一直趕到現(xiàn)在呢。”
瑪茨科便停了一會兒沒有問話,因為他驚奇得說不出話來。等他定了一下神,就叫仆人在爐子里扔些木材,給捷克人拿吃的來;然后他踱來踱去,指手畫腳,自言自語:
“我簡直不相信我自己的耳朵……尤侖德的女兒……茲皮希科結婚了……”
“可以說結婚了,也可以說還沒有結婚,”捷克人說。
他現(xiàn)在才慢吞吞地談起經(jīng)過的情形,瑪茨科熱切地聽著,只有在不大聽得明白這捷克人的話時,才插進來問幾句。例如,格羅伐支說不出茲皮希科確切的婚期,因為沒有公開舉行過婚禮。但是他斷定一定結過婚了,而且得到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的幫助,并且是在十字軍騎士羅特吉愛來到之后,茲皮希科向他挑戰(zhàn)要訴諸天主的裁判時,才當著整個瑪佐夫舍朝廷把婚事公開出來的。
“啊!他決斗了么?”瑪茨科喊道,眼睛里閃耀著非常詫異的光芒。“后來怎樣?”
“他把那個日耳曼人一劈為兩,多虧天主賜福于我,把那個侍從也干掉了。”
瑪茨科又喘起氣來,不過這一次,神情十分滿足。
“唔!”他說。“他是一個不可小看的家伙。他是‘格拉其’的最后一個子孫,但我敢擔保,不是最不重要的一個。當年他同弗里西安人戰(zhàn)斗時就已經(jīng)大顯身手了……那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哩……”
老頭兒一再以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捷克人,然后繼續(xù)說;
“你就這樣拼命學他的樣,看來你說的是實話。我原來還以為你說謊,現(xiàn)在我才相信你的確是輕而易舉地干掉了那個侍從,何況你還折斷過那個條頓狗法師的手臂,這以前你還所倒過那頭野牛,那都是值得贊揚的事。”
接著,他突然又問道:
“戰(zhàn)利品豐富么?”
“我們繳獲了甲胄、馬匹和十個人,小爵爺送了八個來給您。”
“他把另外兩個人弄到哪里去了?”
“他派他們送尸體回去了。”
“公爵為什么不派他自己的奴仆去?要知道那兩個人是不會回來的了。”
捷克人聽到瑪茨科常常流露出的貪心,不由得好笑。
“小爵爺現(xiàn)在不會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了。”他說,“斯比荷夫就是一筆大產(chǎn)業(yè)呢。”
“大產(chǎn)業(yè)固然是大產(chǎn)業(yè),那又怎樣呢,究竟還不是他的。”
“那么是誰的呢?”
瑪茨科甚至站起身來。
“說吧!還有尤侖德呢?”
“尤侖德是十字軍騎士團手中的一個奄奄待斃的囚犯了。天主才知道他會不會活下去,即使他活著回來了,那又怎樣呢?卡列勃神甫不是讀過尤侖德的遺囑,向大家宣布小爵爺就是他們的主人了么?”
最后幾句話顯然在瑪茨科身上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印象;因為他當時簡直手足失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茲皮希科已經(jīng)結了婚這件事起初使他很痛苦,因為他像一個父親似的愛雅金卡,衷心希望看到茲皮希科同她聯(lián)姻。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經(jīng)習慣于把這件事看作是無可挽回的了;何況尤侖德小姐會帶來那么多財富,決不是雅金卡比得上的;何況她又深受公爵的恩寵,她又是個獨生女兒,嫁妝要多好幾倍。瑪茨科已經(jīng)把茲皮希科看作是公爵的朋友,是波格丹涅茨和斯比荷夫的主人了;不僅如此,不久的將來還會當上總督。這決不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曾紛紛傳說,某一個窮貴族有十二個兒子,六個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還有六個做了總督,從此人丁興旺,門第顯赫。只有好的聲名才能助長茲皮希科官運亨通,瑪茨科對門第的野心和貪欲才能如愿以償。可是這個老人有許多擔心的原由。他自己曾經(jīng)為了救茲皮希科到十字軍騎士團去過一次,結果是肋骨里帶了一塊鐵片回來;現(xiàn)在茲皮希科又上瑪爾堡去,等于自投虎穴。到那里去,結果是找到了妻子呢,還是自找死路?那里的人是不會以善意待他的,瑪茨科想。他剛打死了他們一個著名的騎士,以前又企圖殺害里赫頓斯坦。這些狗東兩最愛報仇。這樣一想,老騎士心神不安了。他還想到,茲皮希科是個急性子,一定會同什么日耳曼人決斗的;然而這倒還好,最使他擔心的是,他們也許會像綁架尤侖德父女一樣綁架他。在茲羅多爾雅,他們甚至還肆無忌憚地綁架過公爵本人呢。那末他們對茲皮希科又有什么顧忌?
他自問道,要是這小伙子逃過了十字軍騎士的毒手而找不到他的妻子,又會怎樣呢?這個想法倒使他高興,因為即使茲皮希科找不到她,他仍舊是斯比荷夫的所有主,但是這種快樂心情轉瞬即逝。因為這老人既很關心財產(chǎn),也十分關懷茲皮希科的子嗣。如果達奴莎有如石沉大海,生死不明,茲皮希科又不能再娶別人,那末波格丹涅茨的“格拉其”將沒有后代了。唉!如果他同雅金卡結婚了,事情就大不同了!……不要小看莫奇陀里--這塊地方不小,儲藏又很豐富。雅金卡那么一位姑娘就像果園里一株蘋果樹一樣,準能年年開花結果。這樣一想,瑪茨科對于擁有新產(chǎn)業(yè)的前途,倒是懊惱大于歡樂了。一懊惱,一激動,他又向這個捷克人重新提起剛剛問過的那些問題:茲皮希科是在什么時候結婚的,婚禮是怎樣進行的?
捷克人答道:
“我已經(jīng)告訴您了,可尊敬的爵爺,我不知道婚禮是在什么時候舉行的,我只是推測,井不能發(fā)誓說準有這回事。”
“那你是怎么推測的?”
“我從沒有離開過小爵爺一步,我一直跟他睡在一起。只有一天晚上,他吩咐我離開他,當時我看見他們?nèi)紒砜此河蓪m女尤侖德小姐(達奴莎)陪同來的公爵夫人,德·勞許爵爺和維雄涅克神甫。我當時看見這位年輕的小姐頭上戴著一個花冠,覺得很是奇怪;但是我以為神甫是來為我的主人行圣餐禮的……也許就是那一次舉行婚禮的。……我想起當時小爵爺吩咐我把他打扮得像赴婚禮一樣,但是當時我也以為他是去領圣餐的。”
“唔,那以后呢?他們兩人有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
“他們兩人沒有在一起待過;即使他們在一起待過,當時主人的身體還非常衰弱,連吃東西也要別人幫助。況且當時已經(jīng)來了一批人,說是尤侖德派來接她女兒回去的,她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那末以后茲皮希科就沒有看到過她么?”
“什么人都沒有看到過她。”
靜默了一會兒。
“你以為怎樣?”不久,瑪茨科又問了。“十字軍騎士團會不會釋放她?”
捷克人搖搖頭,接著又沮喪地揮揮手。
“我想,”他慢吞吞地說,“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為什么?”瑪茨科恐怖地問。
“因為,如果他們說她是在他們手里的話,那還有希望,還可以同他們爭,或者是贖她出來,或者用武力去奪她回來。‘但是,’他們說,‘我們從強盜手里搶回來一個姑娘,就通知了尤侖德前去認領;可是他不承認是他的女兒,還當著我們的面,斫死了我們好多人,比一場大戰(zhàn)中傷亡的人還要多。
“那末他們給尤侖德看的是另一個姑娘嘍。”
“據(jù)說是這樣。天主才知道真相。也許沒這回事,也許他們給他看的是另一個姑娘。但他斫死了人卻是事實,十字軍騎士也忙不迭的發(fā)誓說,他們從來沒有誘拐過尤侖德小姐,這真是一件極難解決的事。即使大團長下令調查,他們也會回答說,她不在他們手中;特別是據(jù)崔亨諾夫的宮廷侍從們說,尤侖德自己的信上也說她并不在十字軍騎士團那邊。”
“也許她真的不在他們那兒。”
“請原諒,爵爺!……如果他們是從強盜手里把她搶過去的,那無非為了索取一筆贖金。再說,強盜既不會寫信,也不會仿造斯比荷夫的爵爺?shù)挠⌒牛才刹怀鲆粋€體面的信使來。”
“這倒是實話;但是十字軍騎士團要她干什么呢?”
“向尤侖德的后代報仇呀。他們寧愿報仇,不要握手言歡;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害怕斯比荷夫的這位爵爺,恨透了他最近一次的所作所為……我也聽說,我的主人冒犯過里赫頓斯坦,還打死了羅特吉愛……天主也幫助我扭斷了那個狗法師的手臂。唉!讓我們想想看。他們本來有四個該死的家伙,現(xiàn)在只有一個勉強活著,而且是個老頭兒。爵爺,您記住,連那一個我們也能收拾得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
“你是個機靈的侍從,”瑪茨科最后說:“但是你以為他們要把她怎么樣呢?”
“威托特公爵是個有勢力的公爵,據(jù)說連日耳曼皇帝都要向他低頭;可他們怎樣對付他的子女呢?他們還少城堡么?少地牢么?少并眼么?少繩子和絞索么?”
“永生的主在上!”瑪茨科喊道。
“但愿天主別讓他們把小爵爺也扣留起來,盡管他隨身帶著公爵的一封信,并且是由德·勞許爵爺陪了去,而德·勞許又是一個著名的騎士,同大公爵有親戚關系。啊,我本來不愿意到這里來,但是小爵爺命令我一定要來。我曾經(jīng)聽見他有一次向斯比荷夫的老爵爺說過:‘您有機智么?因為我在這方面很欠缺,對付十字軍騎士團卻非得機智不可。哦,瑪茨科叔叔!要是他在這里,對我們就很有好處!’他正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派了我來的。至于九侖德小姐,連您也找不到她,因為她很可能已經(jīng)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最機詐的人可也對付不了死神。”
瑪茨科凝神思索了很久,然后他說:
“是的!那是毫無辦法的。機詐是斗不過死神的。但如果我能到那里去打聽得出她已經(jīng)過世,那末斯比荷夫反正歸茲皮希科所有,而他本人也可以回來另娶別的姑娘。”
瑪茨科說到這里,松了口氣,仿佛心里放下了一塊大石頭。格羅伐支羞怯地低聲問道:
“您是指茲戈萃里崔那位小姐么?”
“嗯!”瑪茨科回答,“何況她現(xiàn)在又是一個孤兒,羅戈夫的契當和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老是糾纏不休地向她求婚。”
這個捷克人聽了這話,身子一挺。
“小姐是個孤兒了么?……齊赫騎士怎么了?……”
“這樣說來,你還不知道哩。”
“為了天主的慈愛!出了什么事?”
“嗯,你猜對了。你剛剛到,怎么能知道呢?況且我們談來談去都在談茲皮希科。她是個孤兒了。茲戈萃里崔的齊赫除非有客人,從來不待在家里;平日他總避開茲戈萃里崔。他給修道院長寫的信中提到了你,說他打算到奧斯威崔米亞的普爾席姆卡公爵那里去作客,邀他一起去。齊航這樣做是因為他同公爵很熟悉,他們常常在一起尋歡作樂。因此齊赫來找我說了下面的話:‘我要上奧斯威崔米亞去了,然后到格列維支;您照管一下茲戈萃里崔吧。’我立刻懷疑有什么事不對頭了,我說:‘別去!我一定好好地照顧雅金卡和莊園,我知道契當和維爾克都在動壞腦筋對付你,’也應該告訴你,修道院長恨茲皮希科,他寧愿把這姑娘嫁給契當或者維爾克。但是他后來更了解他們了,拒絕了他們,把他們攆出了茲戈萃里崔;可惜沒有效果,因為他們依舊死乞白賴地要來。現(xiàn)在他們安靜一陣子了,同為他們雙方兩敗俱傷,都躺倒了,但在這以前,一刻兒都沒有安寧過什么事都落在我頭上,既要保護,又要監(jiān)護。現(xiàn)在呢,茲皮希科希望我去……不知道雅金卡這里又會發(fā)生什么事--且慢,現(xiàn)在我先把齊赫的情況告訴你;他不聽從我勸告--他走了。唔,他們大吃大喝,一起尋歡作樂。他們從格列維支去看諾沙克老人,普魯席姆卡公爵的父親,他治理著崔興;后來拉契鮑的公爵雅斯科因為憎恨普魯席姆卡公爵,挑唆了以捷克人赫爾尚為首的匪幫來襲擊他們;普魯席姆卡公爵死了,茲戈萃里崔的齊赫也在戰(zhàn)亂中死了。強盜們用一根鐵連枷打昏了修道院長,使他到現(xiàn)在還不斷搖著頭,不知人事,也不會說話了,大概是永遠不會好了!現(xiàn)在諾沙克老公爵從扎姆巴赫領主手里把赫爾尚買了過來,使他受盡甚至最老的居民都沒有聽到過的苦刑,--但是苦刑并不能減輕這老人喪子的悲傷,也不能使齊赫復活,也不能抹去雅金卡的淚水。這就是尋歡作樂的結果……六個禮拜前,他們把齊赫運了回來,埋葬在這里。”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