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有趣,”德·蓋爾芒特夫人冷冷地回了一句。她不喜歡用同音異義的諧語,剛才她象是為了自嘲才這樣說的。
“你好,羅貝,”她說,“嘿!你把你的舅媽都忘啦!”
他們在一起交談了幾句,肯定是在談我,因為當圣盧要去向她母親問好時,德·蓋爾芒特夫人朝我轉過臉來了。
“您好,身體好嗎?”她對我說。
她把藍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猶豫了一下,把彎著的胳膊伸出來,讓身子向前傾,身子剛有點彎下,就立即收了回去,好象是一棵被人按倒的灌木樹,一朝恢復自由,便立即回到自然的姿勢。就這樣,她在圣盧火一般的目光逼視下完成了這些動作;圣盧在一旁看著他的舅媽,竭力想讓她更熱情一些。他怕談話熱不起來,就又加了把火,代我回答說:
“他身體不大好,常感到疲勞。不過,他要是能經常見到你,可能會好一些。因為,我不想瞞你,他非常想見你。”
“啊!不過,這很好嘛,”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就好象我給她拿來了她的大衣似的,“我很高興。”
“好了,我要到我母親那里去了,你坐到我的椅子上來,”
圣盧對我說,一面把我拽到他舅媽身邊。
我們倆誰也不說話。
“有時候我上午能看見您,”她對我說,好象我沒有看見她似的,她在向我報告一條新聞。“這對身體很有好處。”
“奧麗阿娜,”德·馬桑特夫人小聲地說,“您說您要去看德·圣弗雷奧夫人,您能不能同她說一聲,叫她不要等我吃晚飯了?既然羅貝回來了,我就得呆在家里。如果可以的話,您順便叫個人馬上去買幾盒羅貝愛抽的雪茄,‘柯羅納’牌的,家里沒有了。”
羅貝走過來。他只聽到德·圣弗雷奧夫人的名字。
“德·圣弗雷奧夫人?她又是誰?”他用一種驚訝而一定要得到回答的語氣問道,因為他假裝對社交界的事一無所知。
“怎么啦,親愛的,你怎么會不知道?”他母親說,“她就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呀,你心愛的臺球不就是她送的嗎?”
“怎么,是韋芒杜瓦伯爵的姐妹!我壓根兒沒往這上面想。啊!我們家的人真了不起,”他把臉轉過一半對著我說,無意中用了布洛克說話的腔調,好象這想法是從布洛克那里借來的,“盡認識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一些名字好賴叫圣弗雷奧的人(他把每一個字的最后一個輔音讀得很重),他們參加舞會,坐四輪敞篷馬車四處游逛,過著神仙般的生活。真是妙哉!”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喉嚨里又發出了那種輕微、短促而有力的聲音,猶如強壓下去的笑聲,表示她迫于親戚關系,不得不對她外甥的幽默有所反應。仆人進來通報說,法芬海姆—蒙斯特堡—魏尼根親王讓人轉告德·諾布瓦先生,他來了。
“去請他進來吧,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前大使說。前大使出去迎接德國總理。
但侯爵夫人又喊他回來:
“請等一等,先生,您說我要不要把夏洛特皇后的袖珍畫像拿給他看?”
“啊!我相信他會不勝高興的,”大使用一種深信無疑的口吻說,仿佛他對這個走運的總理將受到的優待很羨慕。
“啊!我知道他的思想很正統,”德·馬桑特夫人說,“這在外國人中是少有的。但我聽說他是反猶太主義的化身。”
德國親王名字的頭幾個音節,如果用音樂語言來描繪,送出的音明快有力,按音節讀起來給人以一種結結巴巴、翻來復去的感覺。就在這明快和重復中,親王的名字保留著一種沖勁,一種做作的純樸,保留著日耳曼民族的重中有“輕”,剛中有“柔”的特色,猶如投影在涂有深藍色琺瑯的“房屋”上的淺綠色樹枝,在具有德國十八世紀風格的精雕細刻、平淡無奇的鍍金飾物后面展現出一塊彩繪大玻璃窗的神秘感。這個名字由好幾個成分組成,其中一個是德國一座小溫泉城鎮名,小時候我和外祖母去過那里,在一座山腳下,歌德常去山上散步,我和外祖母在療養院喝飲用山上的葡萄釀制的美酒。酒名由一串地名組成,聽上去響亮悅耳,猶如荷馬授予他的英雄的稱號。所以,當我聽到有人通報親王的名字時,我還沒有來得及聯想到那個溫泉療養院,就立即覺得這個名字變小了,充滿了人情味,就象得到了批準和指定似的加入到我的記憶中,無拘無束,平平凡凡,形象生動,輕盈活潑,饒有趣味,它在我的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感到心滿意足。
還不止這些。當德·蓋爾芒特先生介紹親王的情況時,一口氣列舉了他的好幾個封號。我聽出了一個村莊的名字,一條小河流過的村莊,每天晚上,治療結束后,我搖著小船,穿過成群結隊的蚊子,到村子里去玩耍;我還聽出了一個森林的名字,森林很遠,醫生不準我到那里去散步。事實上,領主權可以向四周的村莊延伸出去,當我們聽到列舉領主的封號時,自然而然地會把在一張地圖上讀到的緊挨著的許多村莊聯系起來。因此,在神圣羅馬帝國親王和法蘭克王國騎士的帽檐下露出的臉是一片心愛的土地,我仿佛看見傍晚六點鐘的陽光常常照在這片土地上,至少,在這位親王,萊茵河地區的伯爵和選帝駕臨之前,我看見的就是那落日的余暉。因為我很快就知道,親王利用住著土地神的森林和住著水神的河流的收入,利用那座矗立著古老的小城并記載著羅退耳和日耳曼人路易的歷史的神奇大山的收入,購買了五輛夏龍牌小汽車,還在巴黎和倫敦各買了一幢房子,另外,每星期一在歌劇院里有包廂,每星期二在“法蘭西劇院”也有他的包廂。我并不認為——他也一樣——他同那些財富和他匹敵,年齡和他相仿,家世不如他富有詩意的人有什么兩樣。他和他們有一樣的文化和理想,他為他的地位沾沾自喜,但僅僅因為有利可圖。他這輩子只有一個奢望,那就是成為倫理學和政治學院的通訊院士。就因為這個緣故,他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親王的妻子領導著柏林最時髦的小圈子,他今天登門求見侯爵夫人,實在是迫不得已,剛開始他并沒有這種愿望。多少年來,他為加入法蘭西學院絞盡了腦汁,不幸的是,打算投他票的院士從沒有超過五人。他知道,德·諾布瓦先生一人就至少控制十票左右,如果經過巧妙的交易,還可以再增加幾票。為此,親王去找過德·諾布瓦先生,他們在俄國當大使時就認識了。為了得到他的支持,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無論他多么懇切殷勤,提議授予諾布瓦侯爵俄國勛章也罷,在外交政治文章中提到他的名字也罷,一切都于事無補,他面前的人不為所動,所有這些殷勤在這個人看來似乎半文不值,他始終沒有幫他的忙,甚至連他自己的一票都沒有答應給他。親王的競選仍在原地踏步!當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彬彬有禮,甚至不要“勞他大駕登門”,而是親自去親王府拜訪。當日耳曼騎士提出:“我很想成為您的同仁”時,德·諾布瓦先生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啊!我將會感到很高興!”若是象戈達爾大夫那樣頭腦簡單的人,聽了這話肯定會想:“瞧,他在我家里,是他自己堅持要來的,因為他覺得我比他重要。他對我說,我當通訊院士他會感到很高興。話總有個意思吧,見鬼!他不主動提出來要投我一票,那是因為他想不到。他一個勁兒地談我的權力如何大,大概以為我穩操勝券,已經掌握需要的票數了,因此他就不提出要投我一票。我只要逼他表態,在我們兩人之間達成協議,只要對他說:那么投我一票吧,他就不得不投。”然而,法芬海姆親王可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戈達爾大夫可能會把他叫作“精明的外交家”。德國親王深知德·諾布瓦先生也是一個精明的外交家,不會不知道投候選人一票能討候選人歡心。親王在充任大使和外交部長的生涯中,為他的國家(不象現在為他自己)進行過多少次這樣的會談,事先就猜到對方的要求和對方不想讓你說的話。他知道在外交語言中,會談就是給予。因此他設法讓德·諾布瓦先生獲得了圣安德烈綬帶。但是,如果他必須向他的政府匯報在這以后他同德·諾布瓦先生會談的情況的話,他可能會在電文中寫明:“我意識到我走錯了路。”因為當他重提法蘭西學院時,德·諾布瓦先生又一次對他說:
“您這樣做我很高興,也為我的同僚感到高興。我想,您能想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勝榮幸。您參加競選是引人注目的事,有點異乎尋常。您知道,法蘭西學院非常墨守陳規,稍有新鮮事物出現,他們就如臨大敵一般。我個人不贊成這樣。我在同僚面前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有一次,我甚至連因循守舊——求上帝饒恕我——這個詞都用上了,”他進而又說,氣憤地擠出一絲微笑,聲音很低,就象戲劇中為達到某種效果而說的旁白一樣,他用藍眼睛迅速地瞟了親王一眼,好似一個老演員在判斷演出的效果,“您明白,親王,我不愿意讓您這樣的杰出人物陷入一場注定要失敗的賭注中。只要我的同僚們堅持陳舊的觀念,我認為您就要慎重一點,不要參加競選。此外,請您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我在這個快要變成墓地的學院中發現有一種新一點、活躍一點的思想,如果我預計到您能成功,我會第一個跑來告訴您的。”
“我錯了,不該授與他圣安德烈綬帶,”親王暗想,“談判毫無進展,他要的不是這個。我沒有掌握開鎖的鑰匙。”
象這樣一種推理方式,德·諾布瓦先生同樣也駕輕就熟,運用自如,因為他和親王都在同一所學校里受過教育。我們可以嘲笑諾布瓦這樣的外交官式的迂腐愚蠢,會對一句幾乎毫無意義的官話心醉。但是他們的幼稚是有補償的:外交官們知道,在確保歐洲或其他地區平衡(有人把平衡叫作和平)的天平上,真摯的感情,娓娓動聽的演說和苦苦的哀求都無足輕重:真正的、有分量的、起決定性作用的砝碼不是這些,而是對方有沒有可能(如果對方比較強大,就有可能)通過交換滿足我們的某個愿望。對于這一類事實,一個毫無私心的人,比如我的外祖母,是很難理解的,可是德·諾布瓦先生和馮·某某親王卻經常面臨這個問題。德·諾布瓦先生曾在一些同我們關系極其緊張的國家當過代辦,他對事態的發展憂心忡忡,但他心里很清楚,人家不會明確告訴他要“和平”還是要“戰爭”,而是另一個外表看來普普通通,其實是可怕或可喜的字眼,外交官根據密碼,即刻就可以破譯出來;為了維護法國的尊嚴,他會用另一個也是非常普通的,但敵對國家的部長立即會理解成“戰爭”的字眼回答。甚至會出現這種情況,根據古老的習慣(就象兩個已同意訂婚的男女初次會面時,習慣到體育館劇場觀看演出,裝出偶然邂逅的樣子),雙方由命運決定“戰爭”還是“和平”的會談,通常不是在部長的辦公室內進行,而是在某個療養院的長椅上。部長和德·諾布瓦先生都到療養院的溫泉去,用小杯子喝有治療作用的礦泉水。好象有一種默契似的,他們在治療的時間相遇,先在一起散一會兒步,但雙方心里明白,這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散步,具有動員令一樣的嚴重性。然而,在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樣的私事中,德國親王也用上了他在外交生涯中用過的歸納法,即譯讀重疊符號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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