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相信,陸軍部長至少在心里詛咒他的總參謀長該下地獄了。依我看,公開否認決不是多此一舉。但是陸軍部長只是在茶余酒后明確地談過自己的看法。再說,有些問題必須慎重,如果引起騷動,會導(dǎo)致無法控制的局面。”
“不過,這些證據(jù)顯然是假的呀,”布洛克說。
德·諾布瓦先生不作回答。但他聲稱他不贊成亨利·奧爾良親王在法庭上大吵大鬧:
“再說,他這樣做只會擾亂法庭,引起騷動,而這種騷動不管從哪方面講都是令人遺憾的。當然啦,我們必須制止反軍國主義的陰謀,但是,我們也不需要由右派挑起的爭斗。右派非但不鼓動人民愛國,反而利用人民的愛國熱情。謝天謝地,法國不是南美模式的共和國,不需要一個搞軍事政變的將軍。”
布洛克試圖讓他談?wù)劦吕赘K沟淖镄校A(yù)測一下法庭對這場審理之中的民事訴訟會作出怎樣的判決。但他枉費心機。不過,德·諾布瓦先生似乎很樂意對判決的后果談一些細節(jié)問題。
“如果是判刑,”他說,“就很可能被撤銷,因為這場訴訟案的證詞很多,不會沒有可供律師援引的不合法定手續(xù)的證詞。關(guān)于亨利·奧爾良親王大鬧法庭一事,我還想再說一句,我很懷疑這是不是符合他父親的口味。”
“您是說夏爾特爾公爵站到德雷福斯一邊去了?”公爵夫人微笑地問道,但她的眼睛都瞪圓了,臉漲得通紅,鼻子埋在她的點心盤中,露出憤慨的神色。
“絲毫也不。我只是想說,一個家庭中在這方面有一種政治意識。這種意識,我們在可敬可佩的克萊芒蒂納公主身上看到它登峰造極了,而她的兒子費迪南親王猶如繼承一份珍貴的遺產(chǎn)那樣把它繼承了下來。保加利亞親王可不會把埃斯代阿西少校摟在懷里。”
“他寧愿摟一個普通士兵,”德·蓋爾芒特夫人咕噥道。她經(jīng)常和這個保加利亞人在儒安維爾親王府共進晚餐。有一次,他問她是不是愛嫉妒,她回答說:“是的,殿下,我連您的表帶都嫉妒。”
“您今晚不去參加德·薩岡夫人的舞會嗎?”德·諾布瓦先生為了結(jié)束同布洛克的談話,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大使不是不喜歡布洛克。他后來不無真誠地同我們談起了他對他的印象,當然這是因為在布洛克的語言中保留著他已拋棄不用的新荷馬風(fēng)格的痕跡:“他相當有意思,說話文縐縐的,盡用些古詞。他和拉馬丁或讓·巴蒂斯特·盧梭一樣,動不動就提‘九位文藝女神’。這在當代青年中寥寥無幾,即使在上一輩青年中也是屈指可數(shù)。我們這些人過去都有些浪漫。”但是,即使他覺得談話人有一種新奇感,他也認為談話的時間太長了。
“不去,先生,我不再參加舞會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露出老年婦女迷人的微笑回答道。“你們呢,都去嗎?這是你們這個年齡做的事,”她繼而又說,眼睛望著她的朋友夏特勒公爵和布洛克。“我也受到邀請啦,”她開玩笑地裝出引以為榮的樣子說,“人家甚至上門來請我呢。”(“人家”是指薩岡公主。)
“我沒有請柬,”布洛克說,心想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可能會送他一張,既然德·薩岡夫人親自登門邀請她,不會把她的一個朋友拒之門外的。
侯爵夫人毫無反應(yīng),布洛克也就不再多說。他還有一件更嚴肅的事要同她商量,他剛才已向她提出要她兩天后再接見他一次。他聽另外兩個年輕人說,他們已退出土家街的小圈子了,他們覺得走進那個沙龍就好象走進了一間磨坊一樣,布洛克想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把他引進王家街的小圈子。
“薩岡家的人不會是冒充高雅,冒充時髦吧,”他冷嘲熱諷地說。
“才不呢,他們是最高雅、最時髦的了,”德·阿讓古爾回答說,巴黎的玩笑他全都學(xué)會了。
“那么,”布洛克半譏笑半正經(jīng)地說,“這是所謂的一次盛會,一次符合潮流的上流社會的盛會羅!”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興致勃勃地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真的嗎?薩岡夫人的舞會是上流社會的盛會嗎?”
“您怎么來問我呢?”公爵夫人揶揄地回答道,“我還沒有搞清楚上流社會的盛會是怎么回事呢。況且,我對上流社會的事知道得不多。”
“啊!我還以為您知道呢,”布洛克說,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講的是真話。
布洛克還是放不下德雷福斯,又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德·諾布瓦先生無可奈何,只好回答他說,他的“初步”印象是,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有點稀里糊涂,被選來經(jīng)辦這個案子不很合適,象這樣一件棘手事,沒有極其冷靜的頭腦,高度的判斷力和專門的知識是難以勝任的。
“我知道社會黨強烈要求判處迪帕蒂上校死刑,立即釋放魔鬼島上的囚徒。但我想,我們還不至于落到這種讓謝羅代爾—里夏之流任意凌辱的地步。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理出頭緒。我不說雙方?jīng)]有什么相當卑劣的行徑要掩蓋。我也不想否認,在您那一派中,有些支持德雷福斯的人可能多少有點公心,甚至是一片好心。但是,要知道,好心也會辦壞事!要緊的是,政府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掌握在左派集團手中,毋寧說俯首聽命于某個御用軍隊,請相信我,這個軍隊已不成其為軍隊。不言而喻,如果再發(fā)生意外,重審程序就會開始。后果是明擺著的。要求重審不過是撞進開著的大門,輕而易舉。到那時,政府就該知道要理直氣壯地表明態(tài)度了,否則就得放棄它的主要權(quán)力。光東拉西扯、不痛不癢地說幾句是不夠的。應(yīng)該把德雷福斯提交法官審理。這事不費吹灰之力嘛,因為盡管在我們溫和的、喜歡誹謗自己的法國,人人養(yǎng)成了習(xí)慣,相信或讓人相信要聽到真實的公正的聲音,必須穿過英吉利海峽,這往往是到達施普雷河的間接途徑,但是并不是只有柏林才有法官。不過,一旦政府開始行動,您會聽它的話嗎?當它敦促您履行您的公民義務(wù),您會站到它一邊嗎?如果它發(fā)出愛國號召,您會裝聾作啞,不回答‘到’嗎?”
德·諾布瓦先生向布洛克提這些問題時,語氣很激烈,這使我的同學(xué)既惶惑不安,又喜出望外。因為大使對他講話就象在同一個黨的全體成員講話一樣,他向布洛克提問的神氣很象是得到了這個黨的信任,并且對作出的決定能承擔(dān)責(zé)任似的。“如果您不繳械投降,”德·諾布瓦先生不等布洛克回答,就又繼續(xù)下去了,“如果您相信某個盅惑人心的口號,在確立重審程序的法令頒布后,您不立即繳械投降,相反仍堅持某些人所謂的l’ultimava-tio的無益的敵對立場,如果您憤而引退,破釜沉舟,決不回頭,您就可能要吃大虧。您難道被那些制造混亂的人俘虜了?您對他們發(fā)過誓?”布洛克不知如何回答。德·諾布瓦先生也不給他時間回答。“如果象我認為的那樣,您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在您身上有一點我認為在您的上司和朋友們身上恰恰缺少的東西,也就是有那么一點政治意識,如果在刑事法庭開庭的那天,您不會被那些混水摸魚的人拉入伙,那么您就會受到全巴黎的贊譽。我不能保證整個陸軍總參謀部都能擺脫干凈,但是如果有一部分人能不激起公憤而挽回面子,我看這就不錯了。此外,顯然應(yīng)該由政府頒布法令,減少逍遙法外的罪犯(這樣的人太多了),而不是聽信社會黨人或某一個丘八的挑唆,”他接著又說,邊說邊看著布洛克的眼睛,他也許和所有的人一樣,說話時,本能地想尋求對方的支持。“政府的行動應(yīng)該不受有些人競相許諾的影響,不管是誰的許諾。謝天謝地,現(xiàn)在的政府既不在右派德里安上校,也不在左派克雷孟梭先生的控制下。對于那些職業(yè)鬧事者,應(yīng)該采取強硬態(tài)度,不讓他們抬頭。絕大多數(shù)法國人都渴望安居樂業(yè)!這也是我追求的目標。但是不要怕引導(dǎo)輿論。如果有幾只綿羊——是我們的拉怕雷非常熟悉的綿羊——低著頭硬往水中跳,就應(yīng)該向他們指出水是渾的,是被一些外來的敗類為掩蓋險象叢生的海底而故意攪混的。政府在行使基本上屬于它的職責(zé),也就是發(fā)揮司法女神作用的時候,千萬不要讓人感到它擺脫被動是出于無奈。政府會接受您的全部建設(shè)的。如果政府能證明法院確實有錯誤,它就能得到絕大多數(shù)國民的支持,也就有了活動余地。”
“您,先生,”布洛克轉(zhuǎn)身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剛才他和其他人一起被介紹給阿讓古爾先生了,“毫無疑問您是重審派吧,因為外國人都是重審派。”
“這個案子不就是法國人之間的事嗎?”德·阿讓古爾先生傲慢地回答說。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是要把對方顯然——因為他剛說過相反的看法——不同意的一種看法歸于對方。
布洛克臉紅了;德·阿讓古爾先生環(huán)視周圍,得意地微笑著。當他向其他人投去微笑時,笑中含有對布洛克的譏諷,但當他最后把微笑停留在我朋友身上時,目光就變得真誠了,因為他不想讓布洛克為他剛才那句話生氣,但是,盡管如此,這絲毫也不能減輕那句話的殘酷性。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德·阿讓古爾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我沒有聽見,想必與布洛克的宗教信仰有關(guān),因為此刻公爵夫人的臉上閃過一種遲疑而做作的表情,一個說長道短的人害怕被議論的人聽見時就會象這樣吞吞吐吐,裝模作樣;同時還夾雜著一種面對一群陌生人時可能產(chǎn)生的好奇而存心不良的快感。為了挽回面子,布洛克轉(zhuǎn)身對夏特勒羅公爵說,“先生,您是法國人,您肯定知道外國人都是重審派吧,盡管大家都說法國人從來不知道法國以外發(fā)生的事。此外,我知道跟您還是可以談?wù)劦模ケR對我說過。”但是年輕的公爵感到大家都在和布洛克作對,便就象社交界司空見慣的那樣,采取卑怯的作法,施展他也許從德·夏呂斯先生那里隔代繼承下來的冒充風(fēng)雅而刻薄的才智,對布洛克說:“先生,請您原諒,我不能和您討論德雷福斯,不過,我的原則是,這個案件只能在雅弗的后代中間談?wù)摗!贝蠹叶紭妨耍挥胁悸蹇瞬恍Γ⒉皇撬涣?xí)慣對他的猶太血統(tǒng),對他同西奈半島多少有點聯(lián)系的祖籍說幾句嘲笑話,可是,他一扣體內(nèi)的語言扳機,送到他嘴邊的卻不是一句嘲笑話(可能還沒有準備好),而是另外一句。只聽見他說:“您怎么知道的?誰對您說的?”這倒象是一個兇犯兒子說的話。此外,由于他有一個讓人一聽就知道他不是基督教徒的名字,有一張與眾不同的面孔,他這種驚訝也就顯出了幾分天真。
布洛克對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還不滿足,他走到檔案保管員身邊,問他迪巴蒂·德·克拉姆先生或約瑟夫·雷納克先生是不是偶爾也來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檔案保管員不回答。他是民族主義者,他不停地向侯爵夫人宣傳,不久就要爆發(fā)一場社會戰(zhàn)爭,要她擇友格外小心。他心里暗想,布洛克可能是工會派來打聽情況的密使,便立即把布洛克剛才的問題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重復(fù)了一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認為,布洛克至少可以說缺乏教養(yǎng),也可能會危及德·諾布瓦先生的地位。最后,她決定滿足檔案保管員的愿望,他是唯一使她害怕的人,也是唯一向她灌輸某種思想的人,盡管談不上成功(每天早晨,他給她念絮代先生在《小日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因此,她想暗示布洛克以后不要再來了。她在她的社交保留節(jié)目中,很自然地找到了一個貴婦把一位客人攆走的辦法,演這出戲絕對不會有我們想象的攘臂瞋目的場面。當布洛克過去向她告辭時,她深深地埋在那張大安樂椅中,看上去睡眼朦朧,似醒非醒。她那茫然的目光象一顆珍珠的閃光,微弱而迷人。布洛克告辭時,侯爵夫人勉強在臉上擠出一抹無精打采的笑容,但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伸出手。這場戲使布洛克大為吃驚,但因為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認為繼續(xù)下去對他一無好處,既然侯爵夫人不伸出手來,他就主動把手伸了過去。這下可冒犯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然而,盡管她很想滿足檔案保管員和反重審派小圈子的欲望,但她也得為將來著想,便裝著沒有看見。只是垂下眼瞼,半睜半閉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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