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可不光有他的母親呀,別給我們瞎吹了。不是還有一個不正經的女人嗎?一個品行不端、最壞最壞的女人,她對他的影響更大,而她又恰好是德雷福斯先生的同胞。她把她的思想狀態傳給羅貝了。”
“公爵先生,您大概還不知道可以用一個新詞來表達這種思想狀態吧,”檔案保管員說,他是反重審委員會的秘書,“用‘精神狀態’,這個詞和‘思想狀態’表達的意思完全相同,但至少誰也聽不懂。妙就妙在這里,正如有人說的,這是‘最時髦’的詞。”
然而,檔案保管員剛才聽說了布洛克這個猶太名字,現在又看見他在向德·諾布瓦先生提問題,因而露出不安的神色,侯爵夫人見狀也惴惴不安,如坐針氈,只是理由不同罷了。侯爵夫人在檔案保管員面前戰戰兢兢地裝出反對重審的樣子,生怕他知道她接待了一個同“工會”多少有點關系的猶太人會責備她。
“啊!精神狀態,我得記在本子上,以后我要用的,”公爵說。(這不是故作姿態,公爵確實有一個小本本,記滿了“引語”,每赴重大宴會之后總要溫習一遍。)“我喜歡這個詞。許多這樣的新詞出現后,不久就銷聲匿跡了。最近我讀到一句話,說是一個作家很有‘才具’。隨便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后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這個詞。”
“精神狀態可比才具用得廣,”投石黨歷史學家插了一句,“我是國民教育部下屬一個委員會的成員,我在那里多次聽到人用這個詞。我在我那個圈子,也就是伏爾內伊圈子里,甚至在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的晚宴上也聽說過。”
“我沒有這個榮幸,我不是國民教育部的人,”公爵裝出謙卑的樣子回答說,但又那樣躊躇滿志,他的嘴巴禁不住露出微笑,眼睛禁不住向聽眾投去得意目光,可憐的歷史學家看見公爵嘲笑的目光,羞得面紅耳赤,“我沒有這個榮幸,我既不是國民教育部的成員。”他自鳴得意地慢悠悠地重復道,“也不是伏爾內伊圈子里的人(我不過是賽馬協會和俱樂部的成員而已)……先生,您沒參加賽馬俱樂部嗎?”他問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嗅出了他話中的傲慢,但感到茫然不解,不由得渾身顫抖,“我也不到埃米爾·奧利維埃先生家去吃晚飯,我承認我不知道精神狀態。阿讓古爾,我想您也知道吧……您知道為什么不能把德雷福斯背叛行為的證據公布于眾嗎?
據說因為他是陸軍部長妻子的情夫,私下里都這樣說。”
“啊!我還以為是內閣總理的妻子呢,”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我覺得你們這些人好無聊,成天談這件事,”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她從社交的觀點出發,一心想顯示自己不隨波逐流,人云亦云。“這件事對我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我的關系中沒有一個猶太人,我打算永遠象這樣當一個幸運的局外人。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瑪麗·埃納爾和維克迪尼埃娜的做法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她們強迫我們與一大堆我們素不相識的叫什么迪朗或迪布瓦的女人為伍,說她們很有頭腦啦,她們不在猶太商人那里買東西啦,她們的小陽傘上寫著‘處死猶太人’啦,等等。前天我到瑪麗·埃納爾家去了。從前她家的聚會是很吸引人的。可現在,那里盡是些我們一生都想避開的人,就因為她們仇恨德雷福斯就聚到她家來了。還有一些人更是不三不四。”
“不,是陸軍部長的妻子。至少在貴婦的內室沙龍里是這樣傳的,”公爵又說,他在講話中經常喜歡用一些他認為是舊制度的表達方式。“不過,眾所周知,無論如何,我個人的看法是同我堂兄弟希爾貝的看法完全相反的。我不是他那樣的領主,我可以同一個黑人在一起散步,如果這個黑人是我的朋友的話;我對第三者和第四者的看法毫不在乎。不過,您總該承認,當一個人有圣盧侯爵稱號的時候,他就不能開這個玩笑,就不能和大家的意見,和這些比伏爾泰,甚至比我外甥更有思想的人的意見背道而馳。尤其是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賽馬俱樂部的選舉了,在這節骨眼上,決不能干出那種我叫作走鋼絲的傻事來!鋼絲繩繃得有點太緊了!不,很可能是他的小娼妓讓他忘乎所以的。她可能說服他站到‘文人’一邊。文人是賽馬俱樂部那些先生們的‘奶油水果餡餅’。此外,這個表達方式玩了一個相當漂亮卻又用心險惡的文字游戲。”
接著,公爵悄聲地對公爵夫人和德·阿讓古爾先生說,“馬桑特是閃米特人的母親”這個玩笑在賽馬俱樂部已傳開了,因為在所有能夠旅行的種子中,玩笑這顆種子的翅膀最結實,能傳播到離發源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們可以讓那位先生解釋一下,他看上去很象一個女才子,”公爵指著歷史學家說,“不過,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為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我不象我的表姐妹米爾普瓦那樣野心勃勃,她聲稱她家的世系可以追溯到耶穌—基督誕生前的利末部族,但我可以保證,在我們家族的血管里,從沒有流過一滴猶太人的血。但是,畢竟誰也騙不了我們,我的外甥先生的高明見解肯定會引起相當大的反響。更何況弗桑薩克病了,將由迪拉斯掌管一切。你們知道,他很喜歡制造麻煩,”公爵說道,對于有些詞,他從來也沒有弄清楚它們的意思,以為“制造麻煩”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制造糾紛。
“不管怎么說,即使那位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公爵夫人打斷公爵說,“他也沒有拿出象樣的證據。他從魔鬼島上寫的信太沒有水平,太夸張!我不知道埃斯代阿西先生是不是比他有更高的價值,但他的文筆瀟灑,別有一種色彩。這一點可能使德雷福斯先生的支持者們很惱火。他們總不能換一個無辜者吧,這對他們說來實在太不幸了!”
眾人哈哈大笑……“您聽到奧麗阿娜用的詞了嗎?”蓋爾芒特公爵貪得無厭地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的,我覺得很滑稽。”公爵認為這樣的回答不過癮:“嗨,我可不感到滑稽。更確切地說,滑稽不滑稽對我都無所謂,我對笑話根本不感興趣。”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話總是信口開河,”公爵夫人低聲地咕噥說,“可能因為我當過議員,我聽到過許多出色的但又毫無意義的演說。我學會了欣賞演說的邏輯。可能就因為這個,我后來落選了。滑稽的東西對我無所謂。”“巴贊,您不要扮演約瑟夫·普呂多姆了,我的孩子,您知道誰也沒有您喜歡笑話。”“讓我把話說完嘛。正因為我對某一類笑話麻木不仁,才更看重我妻子的幽默。因為她的幽默往往來自正確的觀察。她說起理來象一個男人,用起詞來又象一個作家。”
布洛克挖空心思,想讓德·諾布瓦先生談比卡爾中校。
“只要政府認為這里面確有蹊蹺,”德·諾布瓦先生回答說,“就必然要有中校的證詞。我知道,就因為我支持這種看法,我的同仁中不止一人曾大發雷霆。但是,依我看,政府應該讓中校說話。一味回避,政府就無法擺脫困境,相反會陷入泥潭。在第一次庭審時,證詞對中校非常有利。當他身穿戎裝威武地走上法庭,用極其樸實、極其坦率的口吻講述他的見聞和看法的時候,當他說‘我以軍人的榮譽發誓(說到這里,德·諾布瓦先生的聲音里微微顫動著愛國的熱忱),我深信不疑’時,不可否認,他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行了,看來他是重審派,再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了,”布洛克心想。
“可是,他同檔案官格里布蘭的對質把他一上來贏得的同情全部化為烏有:當人們聽到這個老仆人,這個言而有信的男子漢說話的時候(德·諾布瓦先生真誠而有力地加重了下面的話),當人們看見他敢于正視他的上司,不怕同上司對質,用一種不容抗辯的口吻說:‘您瞧,中校,您知道我一生中從沒有撒過謊,您知道在這個時刻,我和往常一樣講的全是真話’,這時候,大家的看法就轉變了,在以后幾次庭審中,比卡爾先生想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挽回敗局。”
“不,他肯定是反重審派,這也在意料之中。”布洛克暗自思忖。“可是,如果他相信比卡爾是一個撒謊的叛徒,又怎能重視并引用他的揭發,似乎認為這些揭發很有魅力,真實可信的呢?如果相反,他把比卡爾看作一個坦率而正直的人,又怎能推測他在同格里布蘭對質時撒謊呢?”
德·諾布瓦先生象這樣同布洛克談話,仿佛他們兩人的意見一致似的,很可能就因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重審派,他覺得政府反對重審的立場還不夠堅決,于是和重審派一樣成了政府的敵人。也許還因為他給自己規定的政治目標具有更深刻的內容,不在國內,而在國外,重審派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特殊形態,不值得一個胸懷外交大事的愛國者掛心。更確切地說,也許因為他的明哲的政治格言只適用于形式、程序和機會問題,而對實質問題,就顯得一籌莫展了,正如在哲學上,純邏輯無法解決生存問題一樣,或者因為他這種明哲的政治頭腦使他感到討論這些問題要擔風險,為了謹慎起見,索性只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布洛克錯就錯在他認為,德·諾布瓦先生性格即使不那么謹慎,思想即使不那么絕對,只要他愿意,還是會把亨利、比卡爾、迪巴蒂·德·克拉姆的作用和這個案件的詳情細節如實告訴他的。事實上,布洛克不可能懷疑德·諾布瓦先生了解事情真相。既然他同部長們有來往,怎么會不了解呢?當然,布洛克認為政治的真相可以被頭腦最清醒的人大體地分析出來,但他和大多數國民一樣,想象這種真相永遠無可置疑地、實實在在地存在共和國總統和內閣總理的秘密檔案里,而總統和總理肯定會把實情告訴各位部長的。
然而,即使政治的真相與文件有一定的關系,但這些文件的價值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一張X光片子的價值;人們一般認為病人的疾病會清楚地顯示在X光片子上,其實X光片僅僅提供一個判斷新的數據,它和其他許多數據匯合,醫生據此作出推論和診斷。所以,當我們接近知情人并以為就要了解實情時,政治的真相卻會偷偷地溜走。甚至在后來——還是談德雷福斯案件——當亨利供罪,繼而又自殺時,對于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些主張重審的部長們立即同經辦此案的卡芬雅克和居伊涅作出截然相反的解釋,而卡芬雅克和居伊涅本人也發現指控德雷福斯的證據是假的;即使是主張重審的部長,盡管他們有相同的感情色彩,不僅用作判斷的證據相同,而且本著同一種精神,但他們對亨利扮演的角色,解釋也是南轅北轍,一部分人認為亨利是埃斯代阿西的同謀,另一部分人卻認為迪巴蒂·德·克拉姆是同謀,這樣,他們也就轉而支持他們的對手居伊涅的論點,卻同他們的同黨雷納克背道而馳。布洛克從德·諾布瓦身上可能得到的全部印象是,如果總參謀長德·布瓦德弗爾將軍果真派人給羅什福爾秘密傳遞過消息,那么,這里面肯定有什么令人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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