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慪下身子,對著尸體的臉龐。
“可記得當時神甫不讓我們干掉尤侖德,我們曾為此起過誓么?唔,我就信守那個誓約,但是不論你現在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使你高興,哪怕我會因此而下地獄。”
說完,他就離開了棺材,把燭臺放回原處,在尸體上面蓋好了外套,然后走出禮拜堂。
那個小廝在門邊睡熟了;第得里赫奉齊格菲里特的命令已經等在房間里。這人又矮又胖,羅圈腿,四方臉,一條長達雙肩的黑頭巾遮住了他的臉。他穿著一件沒有硝過的野牛皮短上衣,腰上束著一條野牛皮的帶子,帶子上掛著一串鑰匙和一把短刀,右手提著一只羊皮紙糊的燈籠,左手拿著一只小桶和一支火把。
“你準備妥當了么?”齊格菲里特問道。
第得里赫默默地行了個禮。
“我吩咐過你帶一桶煤來的。”
這個矮漢子還是一聲不響;他只是指了指火爐里燃燒著的木材,拿起爐旁的鐵鏟,把燃燒著的煤裝在桶里,然后點起燈籠,等在那里。
“聽著,狗東西,”齊格菲里特說:“你曾經泄露過鄧維爾特伯爵命令你做的事,因此伯爵吩咐割掉了你的舌頭。但是你還能夠用手指向神甫做手勢告密。因此我預先警告你,只要你稍微做一做手勢,把現在我叫你去做的事稍微泄露給神甫,我就下令吊死你。”
第得里赫又默默地行了個禮,但是他的臉由于恐怖和不祥的回憶而繃緊了;因為他的舌頭被割掉是另有原因的,并不像齊格菲里特所說的那樣。
“現在你走在前面,領我到那禁閉尤侖德的地牢里去。”
這劊子手用一只大手拎起了煤桶,提起了燈籠,帶頭就走,走過了沉睡在門旁的守衛身邊,下了扶梯,轉了個彎,并不向大門那邊走去,卻直趨扶梯后面的小走廊,一直走到房屋的盡頭,到了一扇隱蔽在壁龕里的大鐵門那里。第得里赫開了鐵門,他們又來到了一個露天小院子里,四面都是筑有高墻的糧倉,那里面儲備著糧食,以備城堡被圍時動用。右面的一所倉庫下面就是一個地牢。那里一個衛兵也沒有,因為即使犯人能夠逃出地牢,也只能來到院子里,而這個院子的唯一出口就是壁龕里那扇門。
“等一等,”齊格菲里特說,一面靠著墻休息一下,因為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氣喘不過來,仿佛硬挺的鎖子甲把他胸口捆得太緊了。實在說,他所經受的這一切是他衰老的晚年所承受不了的。他覺得那壓在兜帽下面的前額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來;因此他停下來歇歇氣。
盡管白天陰霾,夜空卻非常爽朗,小院子被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雪地里也閃著微黃的光亮。齊格菲里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他突然想到也是在這樣一個月明之夜,羅特吉愛動身到崔亨諾夫去,就此活的去,死的回來。
“現在你卻躺在禮拜堂里了,”齊格菲里特喃喃地說。
第得里赫以為“康姆透”在同他說話,因此舉起了燈籠,照著老頭的臉,這張可怕而枯槁的臉,看起來活像一只老兀鷹。
“帶路!”齊格菲里特說。
第得里赫又放低了燈籠,雪地上映出一圈圈的黃光,他們又向前走了。倉庫的厚壁上有一個凹坑,從那里走進去幾步路,就是一扇大鐵門。第得里赫開了門,從一條漆黑的狹徑中走下扶梯,一面高舉著燈籠給“康姆透”照路。扶梯的盡頭是一條走廊,里面從右到左,都是通向牢房的非常低的矮門。
“到尤侖德的牢房去!”齊格菲里特命令說。
不一會,門閂克拉一響,他們進去了,里面一片漆黑。齊格菲里特在昏暗的燈籠光下看不大清楚,吩咐點起火把,頓時火把的亮光讓他看到躺在草堆上的尤侖德。犯人雙足上了鐐銬,手上的鎖鏈比較長一些,讓他可以把食物送到口中。他身上披的仍舊是受審時穿的那件粗麻布衫,只是沾染了許多殷紅的血斑,因為戰斗結束的那天,這個痛苦得發狂的騎士不幸被兜進網里,士兵們想趁機殺害他,用戟戳他,使他身上傷痕累累。后來神甫出來干涉,尤侖德這才沒有被當場打死,但已流了不少血,抬進地牢時已經半死不活了。城堡里的人時時刻刻都以為他會死去。但是他驚人的體力終于戰勝了死亡,盡管把他扔在可怕的地牢里,沒有人給他療治創傷。白大融雪的時候,雪水從屋頂上滴下來,可是一上了凍,四壁都覆蓋著厚雪和冰柱。
躺在草堆上的這個上了鎖鏈的無力的人,很像一尊用燧石雕成的石像。齊格菲里特命令第得里赫把火光直照著尤侖德的臉,默默地凝視了好一會兒。接著轉向第得里赫說道:
“看清楚,他只有一只眼睛--把它弄瞎。”
他的聲調中帶有一種病痛和衰老乏力的意味,因此這個可怕的命令聽起來更加恐怖,使得劊子手手里拿著的火把也有點抖索。然而他還是湊著尤侖德的臉把火把側過來,剎那間,大滴大滴的火燙的瀝青落到了尤侖德的眼里,一直滴滿眼睛、眉毛和突出的顴骨為止。
尤侖德的臉抽搐了一下,灰色的唇髭抖動著,卻沒有一聲怨言。不知道究竟是由于乏力,還是由于他驚人的天性所具有的杰出毅力,總之,他連哼都沒哼一聲。
齊格菲里特說道:
“我們答應過釋放你,我們要釋放的,但是,為了使你不能指控騎士團,你那條會說騎士團壞話的舌頭也應該割掉。”
他又向劊子手作了個手勢,劊子手發出一聲奇怪的喉音作為回答,一邊用手勢向老頭表示這樣做他得用一雙手,得請“康姆透”拿一拿火把。
齊格菲里特從他手里接過火把,手伸得長長的,不住地發抖。等到第得里赫雙膝壓在尤侖德的胸上時,這個老十字軍騎士連忙掉過頭去,望著蓋滿白霜的墻壁。
鏈條叮當叮當地響了一陣,接著就聽到一聲沉重的喘息,像是一聲含糊的、深沉的呻吟,接著便一切都沉寂了。
最后,齊格菲里特說:
“尤侖德,你所受的懲罰是罪有應得的;但是我已經答應過羅特吉愛法師,他被你的女婿打死了,要把你的右手放進他的棺材。”
第得里赫干完了前面一件差使,剛剛站起身來,一聽到齊格菲里特的話,又在尤侖德的趴著的身上俯了下去。
不多久,這老“康姆透”和第得里赫又來到那明月照耀的露天院子里。當他們再進入走廊的時候,齊格菲里特從第得里赫手里接過燈籠,又接過一件包著破布的黑黑的東西,然后自言自語地大聲說道:
“先到禮拜堂去,再到塔樓去。”
第得里赫目光炯炯地望了他一眼,“康姆透”命令他去睡覺;老頭披好外套,把燈籠掛在禮拜堂發亮的窗口,然后走開。一路上沉思著剛才所做的事。他簡直確信自己的末日也已經到來了,這些作為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后的作為,眼看他就得到天主面前去說明這些事情了。但是他的靈魂,一個“十字軍騎士”的靈魂,雖然本來是殘酷甚于虛假,卻也由不得他的,終究習慣了欺詐、暗殺和隱瞞騎士團的血腥勾當;現在他就不知不覺地想為他自己、也為騎士團推卸折磨尤侖德的丑行和責任了。第得里赫是個啞子,不會把事情說出去,盡管他可以用手勢使神甫懂得他的意思,但他不敢這么做。那還怕什么呢?誰也不會知道。何嘗不能說尤侖德是在搏斗中受到這些創傷的。槍矛一刺進他的嘴里,一下子就可以使他失掉舌頭。一把斧或者一柄劍立時就可以斫掉他的右手。他本來只有一只眼睛,那么當他瘋狂地撲向息特諾的整支守軍的時候,在紛亂中給刺瞎了另一只眼睛,這又何足為奇?唉!尤侖德啊!他的心頭忽然顫動著生命的最后一陣歡樂。是啊,如果尤侖德還能活命,他們就釋放他。想到這里,齊格菲里特記起有一次他曾經同羅特吉愛商議過這件事,當時那年輕的法師大笑著說:“那就讓他的雙眼指引他到能去的地方去吧,如果他找不到斯比荷夫的話,就讓他一路上去問吧。”因此現在所干的事,正是他們兩人預先安排好的計劃的一部分。現在齊格菲里特又走進禮拜堂,把尤侖德一只血淋淋的手放在羅特吉愛腳旁,一面跪在棺材前面;剛才在他心里顫動的歡樂,最后又一次在他臉上一閃就消失了。
“你看,”他說,“我所干的已經超過了我們原來商定的范圍。因為盧森堡的約翰國王,瞎了眼睛仍然繼續戰斗,最后光榮犧牲,而尤侖德卻活不了多久,就會像一條狗那樣死在籬笆下面了。”
這時候他又感到剛才到尤侖德牢房里去的路上所感到的那種喘不過氣來的難受,頭上好像壓著一頂沉重的鐵頭盔,但這種情況立刻就消失了。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說道:
“啊!我的時刻也已經到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現在我什么親人也沒有了。我向你發誓,如果我還能活下去,小兒子啊,我還要把打死你的那只手拿來放在你的墓前,否則我寧可死。打死你的兇手仍然活著……”
說到這里,這個老十字軍騎士咬緊牙關,全身猛地抽搐了一陣,好久說不出話來。后來,他又斷斷續續地說:
“不錯,打死你的兇手仍然活著,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剁成肉醬……還有那些和他一起的人,我一定要使他們受到比死亡更難受的痛苦……”
他不再說下去了。
他馬上又站起身來,走到棺材跟前,輕聲地說:
“現在我向你告別了……我最后一次仔細看看你的臉;也許我能從你的臉上看出你是否喜歡我的諾言……最后一次。”
他揭開了羅特吉愛的臉罩,但他突然往后一退。
“你在笑……”他說,“可你笑得多么可怕……”
其實,蓋著斗篷的冰凍的尸體已經融化了。也許是由于燃燒著的蠟燭的熱度,所以腐爛得非常快,這個年輕“康姆透”的臉容確實顯得可怕。腫脹得什么似的、鉛灰色的嘴巴顯得奇形怪狀,兩片發青的、腫大而歪斜的嘴唇,看上去仿佛在齜牙咧嘴地笑。
齊格菲里特連忙蓋上了那可怕的死人面孔。
他提了燈籠,離開禮拜堂。他又第三次感覺到喘不過氣來,一走進房間就倒在他那騎士團的硬梆梆的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兒。他本來以為會睡著的,可是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覺得再也不能睡覺了,如果留在那間房里,死神馬上就會降臨。
極端疲乏、不想睡覺的齊格菲里特,并不怕死;相反,他把死看作是極大的解脫。但是,他不想在那天夜里就死。所以他坐在床上叫道:
“讓我活到明天吧。”
于是,他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向他耳中低語道:
“離開這屋子。挨到明天就來不及了,你就永遠不能實現你的諾言了。去吧!”
“康姆透”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出去了。衛兵們在城墻上的校堡上彼此喊著口令。禮拜堂的窗戶發射出來的燈光黃閃閃地照在前面的雪地上。院子中央靠近石墻的地方有兩條黑狗在拖著一塊黑色的爛布戲耍。除此以外,院子里空蕩蕩、靜悄悄的。
“今夜就得離開!”齊格菲里特說。“我非常疲乏,但我必須走……大家都睡熟了。尤侖德給折磨得差不多了,大概也睡著了。只有我睡不著。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因為死神在屋里等著我,而且我向你起過誓……讓死神以后再來吧;眼看睡魔不會來了。你在那里笑,但是我沒有力氣了。你在笑,你顯然很高興。可是,你瞧,我的手指都發麻了,雙手毫無氣力,我自己已經干不了這事啦……那個同她睡在一起的仆人才干得了……”
他就這樣自言自語,拖著沉重的腳步向著大門旁邊的塔樓走去。這時候在石墻附近嬉戲的兩條狗跑了過來,向他搖頭擺尾。齊格菲里特認出其中一只大獵犬是第得里赫的愛犬,城堡里都傳說它在晚上給他當枕頭用。
這條狗向著他低低吠了一兩聲;然后回到大門那邊去,從它這動作看來,仿佛已經識破了他的念頭似的。
過了一會兒,齊格菲里特已經來到塔樓那扇狹小的門前了,這道門晚上是從外面上閂的。老頭撥開門閂,摸索著近旁的扶梯欄桿,走上樓去。他心神恍惚,忘記了帶燈籠;就這樣胡亂摸上去,小心地跨著步子,用腳探尋著梯級。
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來,因為他好像聽見了那上面有呼吸聲,像人,又像野獸。
“是誰?”
沒有回答,呼吸聲卻愈來愈急促。
齊格菲里特并不是個膽小鬼;他不怕死。但是上半夜的恐怖已經耗盡了他的勇氣和自制功夫。他心里忽然想到,這可能是羅特吉愛的靈魂或是什么惡魔在攔著他的路,他的頭發直豎起來,額上盡是冷汗。
他退到進口的地方。
“是誰?”他聲音嘶啞地問道。
這時候有個什么東西重重地在他胸前打了一下。打得很重,使得這老頭兒仰天倒在門口,昏了過去。他連哼都沒有哼一下。
接著是一片寂靜,隨后就看見一個黝黑的身影偷偷地從塔樓里出來,向著院子左方兵器庫附近的馬廄急急跑去。第得里赫的大斗大默默跟著那個人影。另外那條狗也追了過去,消失在墻壁的陰影里,但不多久,又出來了,頭湊在地面上,仿佛在嗅另外一條狗的腳跡。這條狗一路嗅著,來到齊格菲里特那趴在地上的沒有生命的軀體跟前,仔細地聞著這尸體,然后蹲在這個趴在地上的人的頭邊,吠了起來。
犬吠聲持續了很久,使得這個陰沉的夜晚又平添了一番陰森和恐怖的氣氛。最后,大門中間的一道小門嘎吱一聲響,一個持戟的衛兵走到院子里來了。
“死狗,”他說。“我要教訓教訓你,看你晚上再叫!”
說著,就把戟尖瞄準,要去戳這畜生,但他頓時就看見有什么人躺在棱堡上洞開的小門旁邊。
“主耶穌啊,那是什么?……”
他低下頭去看看那個趴在地上的人的臉,當即尖叫起來:
“救命!救命!救命!”
他向大門沖去,用盡氣力去拉鐘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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