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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第一卷(42)

  “我無法向您形容,”公爵夫人繼續說,“她的朗誦讓人笑破肚子,一有機會大家就笑個不停,甚至故意做得過分一些,因為那個可愛的人不喜歡。其實,為這事羅貝一直對我耿耿于懷。不過,我并不后悔,因為不這樣,那位小姐可能會再來。我尋思,這件事不知讓瑪麗—埃納爾多高興哩!

  家里人都這樣稱呼羅貝的母親德·馬桑特夫人,埃納爾·德·圣盧的遺孀,用以區別于她的堂弟媳德·蓋爾芒特—巴伐利亞公主,另一個瑪麗。為了避免混淆,巴伐利亞公主的侄兒、堂兄妹和夫兄弟在她的名字后面或者加上她丈夫的名字,或者加上她自己的另一個名字,這樣就成了瑪麗—希爾貝,或瑪麗—海德維格。

  “頭天晚上預演了一下,真是洋相百出!”德·蓋爾芒特夫人揶揄地繼續說,“您想象一下她是怎樣朗誦的吧,剛念了一句,甚至不到一句,僅僅念了四分之一句,就停下來,一停就是五分鐘,我一點也沒有夸大。”

  “是嗎,是嗎,是嗎!”德·阿讓古爾先生驚叫起來。

  “我極有禮貌地向她暗示說,她這樣停頓,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她原話是這樣回答我的:‘念臺詞就應該象在作詩一樣。’您想一想,這個回答不是太怪了嗎?”

  “我以前一直認為她詩朗誦得不壞哩,”兩個年輕人中有一個說。

  “她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再說,我不用聽她朗誦,只要看見她手里拿著百合花,就心中有數了!我一看見百合花,就立刻知道她沒有本事!”

  她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

  “姑媽,那天我拿瑞典王后給您開了個玩笑,您沒介意吧?

  我向您請罪來了。”

  “不,我不介意。你要是餓了,我甚至還讓你吃點心呢。”

  “喂,法爾內爾先生,您來扮演女招待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檔案保管員說,照例開了個玩笑。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靠在安樂椅上的身子直起來(帽子就在他身邊的地毯上),心滿意足地審視檔案保管員給他端來的幾盤花式點心。

  “好極了。既然我和諸位已慢慢熟悉,就可以吃一塊奶油蛋糕了,看樣子很好吃。”

  “先生扮演女招待象極了,”德·阿讓古爾先生學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樣開了個玩笑。

  檔案保管員把點心端給投石黨歷史學家。

  “您干得很出色,”投石黨歷史學家戰戰兢兢地說,努力想贏得大家的好感。

  因此,他朝那幾位也象他那樣說了恭維話的人偷偷掃了一眼,仿佛要與他們串通似的。

  “請告訴我,我的好嬸母,”德·蓋爾芒特先生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我進來時遇見的那個儀表堂堂的先生是誰?我好象應該認識他似的,因為他很客氣地朝我敬禮了,但我沒有認出是誰。您知道,我對記名字最頭疼,這很討厭,”

  他得意地說。

  “勒格朗丹先生。”

  “喔!奧麗阿娜有一個表妹,她母親的娘家姓格朗丹。我記得清清楚楚,是鷹派格朗丹。”

  “不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這之間沒有任何聯系。他們就叫格朗丹,什么稱號也沒有。但是,他們求之不得,你給他們加什么,他們就會要什么。那人的姐妹就叫德·康布爾梅夫人。”

  “喂,巴贊,您肯定知道嬸母講的是誰,”公爵夫人忿忿地說,“就是那天您一時心血來潮,打發來看我的那個肥胖的食草動物的兄弟。她呆了一小時,我想我都快要瘋了。可是剛開始,當我看見一個我素不相識的長得象一頭母牛的女人進來時,我以為來了個瘋子。”

  “聽著,奧麗阿娜,她懇求我要您接待她,我總不能對她失禮吧。再說,嘿、您也太夸大其詞了,她怎么會象一頭母牛呢,”他又說了一句,象是在埋怨,可是卻微笑著朝聽眾偷偷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妻子的興致需要用合乎情理的反話刺激,臂如說,不能把一個女人比作一頭母牛啦,等等。這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會說出比第一個比喻更幽默、更妙趣橫生、更別出心裁的話來。公爵天真地毛遂自薦,不露聲色地幫助妻子大顯身手,就象是一個在一節車廂里偷偷幫助賭徒玩猜牌賭博的秘密同伙。

  “我承認她不象一頭母牛,因為她象一群母牛,”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我向您發誓,當我看見這群母牛頭戴帽子,走進我的客廳向我問候時,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很想對她說:‘不,母牛群,你弄錯了,你不能同我交往,因為你是一群母牛,’但一邊又搜索記憶,終于想起來您的康布爾梅是多羅西婭公主(她說過要來看我,也長得象一頭母牛),我差點兒叫她公主殿下,用第三人稱同一群母牛說話。她和瑞典王后也有想象之處,都長著鳥類的砂囊。此外,她從遠距離向我發起凌厲的攻勢,非常藝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接二連三地給我送名片。我家里到處是她的名片,沒有一件家具上沒有,好象是商品廣告似的。我不知道她這樣大做廣告目的何在。在我家里到處可以看到‘康布爾梅侯爵和侯爵夫人’,還寫著地址,我記不起來了,再說,我也不會用上那個地址的。”

  “不過,象一個王后是很榮幸的。”投石黨歷史學家說。

  “啊!我的上帝!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國王和王后算得了什么!”德·蓋爾芒特先生說,因為他想顯示自己是一個有自由思想的新派人物,同時也為了裝出不把同王族的關系放在眼里,盡管他把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布洛克和德·諾布瓦先生站起身,向我們走來。

  “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您同他談德雷福斯案了嗎?”

  德·諾布瓦先生仰頭望了望天(但仍面帶笑容),象是為了證明他心愛的女人要他做這件事是強人所難似的。然而,他還是非常親切地對布洛克說,法國正經歷著駭人聽聞的或許是極其痛苦的年代。這很可能表明德·諾布瓦先生是一個狂熱的反重審派(然而,布洛克曾明確對他說過,他相信德雷福斯無罪),因此,當布洛克看見大使的態度和藹可親,看見他故意裝出認為他的交談者言之有理,毫不懷疑他們之間觀點相同,并且想與他攜起手來共同譴責政府的神態,此刻他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好奇心更加強烈。他暗自思忖,德·諾布瓦先生沒有明確指出的、但卻似乎暗示他們之間看法一致的重要問題是什么?他對德雷福斯案的看法究竟在哪幾點上和自己一致?布洛克尤其感到驚訝的是,在他和諾布瓦先生之間存在的這種神秘的一致性似乎不僅僅與政治有關,因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對德·諾布瓦先生詳細介紹過他的文學作品。

  “您倒不趕潮流,”前大使對布洛克說,“因此我要祝賀您。在現在這個時代,公正不偏的研究已不再存在,盡向公眾兜售淫穢的或荒唐可笑的貨色,可您卻不。假如我們有一個好政府的話,您做出的努力按說是應該受到鼓勵的。”

  布洛克為只有自己幸免于這場世界性災難而得意忘形。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仍然想了解細節,他想知道德·諾布瓦先生所說的荒唐可笑的貨色是指什么。布洛克感到自己的創作路子跟多數人沒什么兩樣,并不認為有什么與眾不同。他又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但無法理清德·諾布瓦先生的觀點。他竭力想讓他談一談現在報界經常提到名字的軍官;他們比介入這一案件的政界人物更令人矚目,因為政界人物早已遐邇聞名,而軍官卻不見經傳;他們身穿軍服,剛從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中走出來,打破了嚴格保持的沉默,就象洛亨格林從一只由天鵝引導的吊籃中走出來一樣,激起人無限的好奇心。布洛克認識一個主張民族主義的律師,多虧這個律師,他多次旁聽了左拉訴訟案的庭審。他隨身帶著三明治和一瓶咖啡,一早就到那里,晚上才出來,就象去參加中學優等生會考或中學畢業作文比賽一樣。習慣的改變使他的神經異常興奮,而咖啡和激動人心的庭審又把他熱烈的情緒推到頂點,當他離開法庭后,對那里發生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晚上回到家里,還想重返美麗的夢境,他跑到兩派經常出沒的飯館去找觀點相同的人,和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白天發生的事,用命令的口吻——這使他幻想自己在發號施令——要來一份夜宵,以彌補這一早就開始的中間又沒有進餐的一天給他帶來的疲勞與饑餓。人總是生活在實際經驗和想象中間,對于我們認識的人,總想深入猜想他們如何生活,而對那些我們只能猜想如何生活的人,又渴望能認識他們。德·諾布瓦先生對布洛克的問題作了回答:

  “已有兩名軍官介入這個案件,我曾聽到一個人談起過他們。這個人是德·米拉貝爾先生,他的判斷力我是信得過的,他對那兩個軍官很賞識。一個是亨利中校,另一個是比卡爾中校。”

  “可是,”布洛克喊道,“宙斯的女兒雅典娜女神在他們的頭腦中注入了截然相反的看法。他們就象兩頭雄獅,爭斗不休。比卡爾上校在軍中身居要職,但是寶劍的閃光把他引到了不該去的地方。民族主義者的利劍一定會斬斷他的虛弱的身軀,他會成為食死人肉動物和飛禽的佳肴。”

  德·諾布瓦先生沒有作聲。

  “他們躲在那里閑聊什么?”德·蓋爾芒特先生指著德·諾布瓦先生和布洛克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

  “德雷福斯案件。”

  “啊!見鬼!對了,你們知道誰是德雷福斯最狂熱的保護者嗎?你們誰也猜不著。是我的外甥羅貝!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們,當賽馬俱樂部的人聽到他的‘光輝業績’時,都群起而攻之,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再過一個星期,他就要參加……”

  “當然,”公爵夫人插嘴道,“如果他們都象吉爾貝,主張把全部猶太人遣返耶路撒冷……”

  “啊!這么說,蓋爾芒特親王同我的看法不謀而合羅,”德·阿讓古爾先生打斷公爵夫人說。

  公爵常把妻子當門面炫耀,但并不愛她。他“唯我獨尊”,討厭別人打斷他說話,況且他在家里向來對妻子很粗暴。作為一個壞丈夫和一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他看到妻子非但不聽他說話,而且還打斷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惱羞成怒,渾身顫抖,便立即收住話頭,朝公爵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瞪得四座莫名其妙,困惑不解。

  “您怎么想得出來跟我們談吉爾貝和耶路撒冷的?”他終于又說話了,“風馬牛不相及嘛。不過,”他緩和了一點語氣又說,“您一定會承認,如果我們家里有人被賽馬俱樂部開除了,尤其是羅貝,因為他父親在那里當過十年主席,終歸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吧。我有什么辦法呢,親愛的,這件事讓那些人好不高興,一個個都吹胡子瞪眼睛的。我不能責怪他們。您是知道的,我本人沒有任何種族偏見,我認為種族偏見不符合時代潮流,我很想與時代同步前進。可是,見鬼,當一個人有了圣盧侯爵的稱號,他就不應該是重審派!您要我同您說什么呢!”

  德·蓋爾芒特先生在說到“當一個人有了圣盧侯爵的稱號”這句話時,語氣十分夸張。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一個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稱號的人更了不起。但是,如果說他的自尊心使他想夸大蓋爾芒特公爵高人一等的地位的話,那么,他的想象力卻比高雅的情趣更促使他貶低公爵稱號,誰都這樣,總是此山望著彼山高,家花不如野花香,想象力這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律不但適用于其他人,也適用于公爵。不僅是想象力的規律,語言也一樣。不過語言的兩條規律不管哪一條在這里都用得上。其中一條要求一個人的談吐符合他思想所屬的階級,而不是他本人所屬的階層。因此,德·蓋爾芒特先生哪怕在談論貴族時,他的談吐也很可能象平庸的資產者,會象他們那樣說“當一個人有了蓋爾芒特公爵的稱號”之類的話,而一個文人,一個象斯萬和勒格朗丹那樣的人,是不會這樣說的。一個公爵,哪怕以上流社會的習俗為題材,也會寫出充斥小市民氣味的小說,貴族爵號在這里毫無用武之地,而一個平民寫的小說卻可以冠以貴族的稱號。至于德·蓋爾芒特先生究竟是聽哪個資產者說過“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的,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但是,語言的另一條規律要求不時地有一些新表達方式問世,就象一些疾病,出現后不久就銷聲匿跡,以后再也聽不見有人談起;在同一個時期內,可以聽到有人不約而同地使用這些表達方式,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由來,可能是自然產生的,也可能是偶然,就象一種美洲野草,一次偶然的機會,野草種子粘在旅行毯的絨毛上,然后又落在法國一條鐵路的斜坡上,就在法國發芽生長了。然而,正如有一年布洛克對我談起他自己時說過的一句話(“那些最可愛、最杰出、最有地位、最苛求的人發現,只有一個人他們認為是絕頂聰明、討人喜歡和不可缺少的,那就是我布洛克”),我從一些和他素不相識的人嘴里也聽到過,只不過是把布洛克換成他們自己的名字罷了,同樣,聽到“當一個人有了……稱號”這句話之后,又有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呢?

  “您要我說什么呢,”公爵繼續說,“種族偏見在那里占優勢,因此,這是不難理解的。”

  “這尤其是可笑的,”公爵夫人回答說,“他母親堅決反對重審,成天在我們耳邊嘮叨法蘭西祖國聯盟怎么就對他沒有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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