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越來越不富裕的世界上,蓋爾芒特公爵可算得上是一個大闊佬,他已和巨富的概念合而為一了。在他身上,既有貴族大老爺?shù)奶摌s心,又有大富翁的自負(fù);貴族溫文爾雅的舉止恰恰遏制了富翁的自負(fù)。況且,誰都知道,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這給他妻子造成了不幸——不完全歸功于他的姓氏和家產(chǎn),因為看上去他仍然很漂亮,他的側(cè)影象希臘神那樣瀟灑,干凈利落。
“真的?她在您府上演出過?”德·阿讓古爾先生問公爵夫人。
“當(dāng)然是真的!她來朗誦過,手里拿著一束百合花,她的裙子‘上頭’也都是百合花。”(同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樣,德·蓋爾芒特夫人有些字故意學(xué)鄉(xiāng)下人發(fā)音,不過,她不象她姑媽那樣用舌尖發(fā)顫音。)
在德·諾布瓦先生被迫帶布洛克到窗口談話之前,我又走到這個老外交家的身邊,悄悄地對他說,我想和他談?wù)勎腋赣H在法蘭西學(xué)院的席位問題。他起初想把這個問題推到以后再談,但我不同意,我說我馬上就要去巴爾貝克海灘了。
“怎么!您又要去巴爾貝克?您真成了環(huán)球旅行家啦!”然后,他就讓步了。聽到勒魯瓦—博里厄的名字,德·諾布瓦先生用懷疑的目光凝視我。我猜想他也許在勒魯瓦—博里厄面前說過對我父親不利的話,擔(dān)心這位經(jīng)濟學(xué)家把他說的話講給我父親聽了。忽然,他似乎對我父親流露出了真正的感情。他先是慢吞吞地哼哈幾聲,突然噴出一句話來,仿佛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而是不可抗拒的信念把他剛才吞吞吐吐、想保持緘默的努力化為烏有似的:“不,不!”他激動地對我說,“您父親不應(yīng)該參加競選。這是為他著想,為了他的利益,為了尊重他的才華。他很有才華,干這種冒險事會毀了他。他的價值要比當(dāng)一個法蘭西學(xué)校的院士大得多。他當(dāng)上院士,就會失去一切,卻什么也不會得到。謝天謝地,他不是演說家。我那些可愛的同僚們最看重演說才能,即使講的全都是陳詞濫調(diào)。您父親在生活中有更重要的目標(biāo),他應(yīng)該勇往直前,不要拐到荊棘叢中去尋找獵物,即使那是柏拉圖學(xué)園中的荊棘叢,也是刺多于花。況且,他只能得到幾票。法蘭西學(xué)院在接納申請人入院前,一般先要讓申請人等上一段時間?,F(xiàn)在沒什么事好做。以后怎樣,我也說不上。不過,要由法蘭西學(xué)院親自來找他。法蘭西學(xué)院盲目地實踐著我們阿爾卑斯山那邊的鄰居信仰的原則:‘faràdase’,但是失敗多于成功。勒魯瓦—博里厄同我談起這些事時,樣子總叫人不愉快。此外,我猜想他和您父親可能是一派,是吧?……我曾明確地使勒魯瓦—博里厄感到,他只懂得棉花和金屬,正如俾斯麥所講的,不可能知道難以估計的因素會起什么作用。最要緊的是,應(yīng)該說服您父親不參加競選:‘Principiisobsta’。要是他固執(zhí)己見,讓他的朋友們面對既成事實,那他們就不好辦了。聽著,”他突然用藍(lán)眼睛緊盯著我,誠懇地對我說,“我多么喜歡您父親,我要告訴您一件事,會讓您大吃一驚。噯!正因為我喜歡他(我和他是兩個不可分離的難兄難弟,Areadesambo),而且知道如果他繼續(xù)留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能為國家效勞,能使國家避開暗礁,出于友誼和尊敬,出于愛國主義,我決不會投他一票!而且,我相信我曾向他作過暗示。(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見了勒魯瓦—博里厄那種亞述人的嚴(yán)肅面影。)如果我投他一票,就意味著我說話不算數(shù)?!钡隆ぶZ布瓦先生談話中好幾次都把他的同僚當(dāng)成老頑固。除了其他理由之外,還因為一個俱樂部或一個科學(xué)院的每一個成員都把他的同僚看作是同他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的人。他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能說:“??!這件事要是由我一人作主就好了”,而是為了向人顯示他的頭銜是最難獲得的,也是最令人自豪的。“我跟您說,”他作結(jié)論道,“為了你們大家的利益,我寧愿讓您的父親在十年或十五年后的競選中再獲得勝利。”我認(rèn)為,他說這話不是出于嫉妒,至少也是缺少助人為樂的精神。可是,他這句話后來在同一件事情上獲得了不同的意思。
“巴贊,您知道我們在談?wù)l嗎?”公爵夫人對她丈夫說。
“當(dāng)然知道,我猜是她,”公爵說,“啊!她可不是我們所說的正宗喜劇演員?!?/p>
“您肯定沒有想過會有比她更可笑的人,”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又對德·阿讓古爾先生說。
“她甚至讓人看了發(fā)噓,”德·蓋爾芒特先生打斷他妻子的話說。他那古里古怪的用詞,上流社會人士聽了會說他不是一個笨蛋,文人聽了卻會認(rèn)為他是最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公爵夫人接著說,“羅貝怎么會愛上她的。?。∥抑肋@件事是不應(yīng)該討論的,”她又說,就象一個豁達(dá)豪爽的哲學(xué)家和一個多愁善感但已從幻夢中覺醒的人,做了一個漂亮的撅嘴?!拔抑啦徽撌钦l都可以有所愛,而且,”她進一步又說,盡管她對新文學(xué)依然冷嘲熱諷,但新文學(xué)可能通過報紙的宣傳或某些談話,慢慢滲透到她的思想中了,“這甚至是愛情蘊含的美,因為恰恰是這一點使愛情變得‘神秘莫測’。”
“神秘莫測!啊,我的表姐,我承認(rèn),這有點叫我難以相信,”阿讓古爾伯爵說。
“是的,愛情就是神秘莫測,”公爵夫人又說。她露出溫柔的微笑,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上流社會貴婦人的微笑;同時她又顯示出毫不動搖的信念,這是瓦格納的女崇拜者的信念,她在向圈子里的一個男子保證,在《女武神》中不僅有歌聲,而且還有愛情?!霸僬f,事實上,誰也不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愛另一個人,也許根本不象我們所想的那樣,”她莞爾一笑,又說,這樣,她剛發(fā)表的看法一下子又被她的解釋推翻了,“再說,事實上,人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她斷言道,露出了懷疑和疲倦的神色,“因此,您懂了吧,永遠(yuǎn)也不要討論誰選擇了怎樣的情人,這樣做也許更‘聰明’一些?!?/p>
可是,她剛提出這條原則,就又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批評起圣盧的選擇來了。
“您看,不管怎樣,我依然認(rèn)為如果能在一個可笑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魅力,那是令人吃驚的?!?/p>
布洛克聽見我們在談圣盧,并且知道他也在巴黎就開始講他的壞話,言詞不堪入耳,引得大家非常反感。他開始恨人了,為了報復(fù),他不管遇到什么障礙似乎都不會后退。他定下一條原則,認(rèn)為自己有高尚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凡是參加布里俱樂部(一個他認(rèn)為是風(fēng)雅人組成的體育俱樂部)的人都該下監(jiān)獄,因此,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教訓(xùn)這些人,都是值得稱道的。有一次,他甚至聲稱,他想對一個參加布里俱樂部的朋友起訴。在起訴中,他打算作偽證,但要做得天衣無縫,使被告無法證明這是偽證。布洛克試圖以這一招——不過,他沒有把這計劃付諸實施——使他的朋友更加灰心喪氣,狼狽不堪。既然他要打擊的人是一個一味追求風(fēng)雅的人,是布里俱樂部的成員,既然對付這種人什么樣的武器都可以使用,尤其是象他布洛克這樣的圣人,那么作偽證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您看斯萬,”德·阿讓古爾先生提出異議說。他終于弄清楚他表姐那番話的意思了,認(rèn)為她說得一點不錯,令人震驚。他竭力在記憶中尋找一個例子,用以證明某些不討他喜歡的女人恰恰得到了有些男人的愛情。
“得了!斯萬可不是這樣,”公爵夫人抗議道,“不過,這仍然是不可思議的,因為那個女人是一個可愛的白癡,但她從前并不可笑,長得也漂亮。”
“哼!哼!”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輕輕地哼了兩聲。
“啊!您認(rèn)為她不漂亮?不,她曾經(jīng)非常迷人,有過很好看的眼睛,秀美的頭發(fā)。她從前穿戴很入時,即使現(xiàn)在也不減當(dāng)年。我承認(rèn),她現(xiàn)在讓人看了討厭,可她從前是一個非??蓯鄣娜恕1M管這樣,當(dāng)夏爾娶她作妻子時,我們?yōu)樗械诫y過,因為他完全沒有必要娶她。”
公爵夫人并不感到自己講了什么一鳴驚人的話,但她看到德·阿讓古爾先生哈哈大笑,便又重復(fù)了一遍,可能她認(rèn)為這句話挺有意思,也可能覺得笑的人很可愛。她開始含情脈脈地凝視德·阿讓古爾先生,想在她的思想魅力上再加上一層感情色彩。她接著又說:
“您說是不是,沒有必要娶她吧。不過,畢竟她還是有魅力的,有人愛她我完全能理解??墒橇_貝的那位小姐,我向您保證,她那個樣子叫人看了會把門牙都笑掉。我知道有人會用奧吉埃的陳詞濫調(diào)反駁我:‘只要酒能醉人,管他是什么酒瓶子!’唉!羅貝倒是醉了,可他在選擇酒瓶時實在缺乏高雅的情趣!首先,您想象一下,她竟要求我在客廳中間架一道樓梯。這不是太沒意思了嗎?而且,她還向我宣布,她要撲倒在臺階上。此外,您要是聽過她朗誦,您就會明白了。我只看過她一次演出,但我認(rèn)為那出戲簡直超乎人的想象,戲名叫《七位公主》。”
“《七位公主》?啊,是嗎?是嗎?真會趕時髦!”德·阿讓古爾先生吃驚地叫起來。“啊!等一等,這部戲我從頭到尾都很熟,作者把劇本寄給國王了,國王看后不懂,好象掉在五里霧中,要我給他講解?!?/p>
“請問這是不是貝拉當(dāng)王的作品?”投石黨歷史學(xué)家問道,他想顯示自己精明現(xiàn)實,但聲音很輕,沒有人注意到他提的問題。
“??!您認(rèn)識七位公主?”公爵夫人對阿讓古爾先生說。
“恭喜!恭喜!我才認(rèn)識一個,可我再也不想認(rèn)識其余六位了。
她們肯定不會比我見過的那一位好到哪里去!”
“笨得象頭驢!”我心里暗想。我在生她的氣,因為她剛才怠慢我了。當(dāng)我看到她對梅特林克一無所知時,不由得暗暗高興?!拔颐刻焐衔缱吆脦坠锫?,就是為的這個女人?我的心也太好了!現(xiàn)在該輪到我不要她了!”我自言自語,但心里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純粹是交談性語言,我們在過分激動而不愿意單獨呆著的時候,會感到需要同自己(因為找不到別人)說說話兒,但卻好象在同一個陌生人交談,說的并不是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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