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里(就象從前在貢布雷教堂參加德·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時那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張很有人情味的嫵媚的臉孔上,也難找到她名字所蘊含的不可知的東西。但我尋思,至少當她開口講話時,她的深奧而神秘的言談會散發出中世紀掛毯和哥特式彩繪大玻璃窗的奇異光彩。但是,要我在聽了一個名叫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女人談話后不感到失望、她就應該說出——即使我不愛她——精辟,漂亮而深奧的話語,而且還要使她的話反照出她名字最后一個音節的深紫紅的色彩。從我第一次看見她起,就為沒有能在她身上發現這種色彩感到詫異。我想象這種深紫紅色一定深藏在她的思想中。當然,我曾聽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和圣盧以及一些并不絕頂聰明的人隨口說出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就象隨口說出一個將要來訪或將同我們共進晚餐的人的名字一樣,仿佛沒有感到這個名字具有黃色樹林的外觀和外省某個角落的神秘色彩。但是,他們也許在裝模作樣,就和古典詩人一樣,盡管有深邃的意圖,卻故弄玄虛,不告訴我們。我也一樣。我竭力模仿他們,裝出極其自然的聲調喊著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仿佛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況且,誰都說她是一個極端聰明的女人,談吐詼諧幽默,生活在最有趣味的小圈子里:這些話使我的夢想長起了翅膀。因為當我聽到他們說聰明的小圈子幽默的談吐等話時,我想象的聰明絕對不是我平時所熟悉的,也不是那些最有才華人的聰明,這個小圈子的成員也絕對不是貝戈特那號人。不!我想象的聰明應該指一種金光燦爛而且充滿森林氣息的不可名狀的機能。我殷切期待的正是這種非常特殊的機能,因此,即使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出最聰明的話(指一個哲學家或評論家的聰明),我仍然會感到失望,倒不如只說一些無聊的事,談一點烹飪法或城堡的家具,舉幾個她的女鄰居或親戚的名字,這固然也會使我失望,但卻向我展現了她的生活。
“我以為在這里能看見巴贊,他說要來看您的,”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她嬸母說。
“我有好幾天沒看見你丈夫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回答說,聽上去有些不高興。“我沒看見他,或者說見過他一次吧,他給我開了一個可愛的玩笑,讓仆人進來通報說瑞典王后駕到。”
德·蓋爾芒特夫人抿了抿嘴,就算是笑了,倒象是在咬她的小面罩。
“昨天,我們和她一起在布朗施·勒魯瓦府上吃晚飯。您可能認不出她了,她胖得不象樣子,我敢肯定她有病。”
“我剛才恰好同這些先生說,你發現她象一只青蛙。”
德·蓋爾芒特夫人發出一個嘶啞的冷笑,以表明她問心無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打過這個可愛的比喻。不過,假如把她比做青蛙,那么,這只青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變成一頭牛了。這樣比還不大確切,因為她的肉全堆在肚子上,不如把她比做一只懷孕的青蛙。”
“啊!我覺得你這個比喻太荒唐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其實,她心里很為她的客人能聽到她侄女的幽默而自豪。
“這個比喻太武斷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回答說,嘲笑般地把這個精選的形容詞讀得很重,就象斯萬說話那樣。“因為我承認,我從沒見過懷孕的青蛙。不管怎么說,這只青蛙(她其實并不要國王,因為我看她在丈夫死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樂)下星期要來家里作客。我說了,無論如何我會提前告訴您的。”
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聲地咕噥了一句,沒聽清她說什么。
“我知道她前天是在德·梅克倫堡夫人那里吃晚飯的,”她補充說,“漢尼拔·德·布雷奧代也去了。他來給我講過這件事,應該說,他講得相當風趣。”
“在這次晚宴上,有一個人比拔拔爾還要聰明,”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她和布雷奧代—貢薩維關系十分親密,因此堅持用昵稱稱呼他,“是貝戈特先生。”
我從沒有想過會有人認為貝戈特聰明。再說,我認為他是混到聰明人中間去的。也就是說,他同我隱約看見過的那個樓下包廂絳紅色帷幔下的神秘王國相隔著十萬八千里。在這個王國中,德·布雷奧代先生為了使公爵夫人開顏,用神的語言同她進行令人難以想象的談話——圣日耳曼區的人之間的談話。平衡被打破了,貝戈特竟比德·布雷奧代還要聰明,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但我更感到懊喪,因為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故意躲開貝戈特,沒有上前同他打招呼。就在這時,我又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
“這是我唯一渴望認識的人,”公爵夫人又說,她的精神也有漲潮和落潮的時候,每當她對文人名士的好奇心高漲之日,就是她崇尚時髦的貴族派頭低落之時,“要是我能認識他,我會很高興!”
在看《費德爾》的那天晚上,我本來是有機會同貝戈特呆在一起的,但我以為德·蓋爾芒特夫人會因此而對我印象不好。其實相反,他在我身邊也許會給我帶來好運氣,德·蓋爾芒特夫人也許會樂意要我到她的包廂去,請求我哪天帶這個大作家到她府上吃飯。
“據說他不大平易近人。有人把他介紹給德·科布格先生,可他一句話也沒同他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接著說,她在指出這個不可思議的行為時,就好象在講一個中國人用紙擤鼻涕一樣。“他一次也沒有稱他為‘閣下’,”她又說,看上去很高興。在她看來,這個細節和耶穌教徒在受羅馬教皇接見時,拒絕向教皇陛下下跪一樣有趣。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興致勃勃地談著貝戈特的特點,而且,她似乎并不認為他的這些特點應該受到譴責,相反,倒認為這是他的優點似的,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么類型的優點。盡管德·蓋爾芒特夫人對貝戈特的獨特風格理解得頗有些古怪,但我后來卻感到,她使許多人大吃一驚的認為貝戈特比德·布雷奧代先生聰明的看法不無道理。就這樣,這些獨特而帶破壞性的卻又是正確的看法,被一些超群非凡的人帶進了社交界。這些看法是上流社會新價值觀念的雛形,下一代會摒棄舊的觀念,使這個新觀念臻于完善。
阿讓古爾伯爵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是比利時代辦,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小表兄。伯爵后面緊跟著兩個年輕人,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德·蓋爾芒特夫人對夏特勒羅公爵說:“你好,我的小夏特勒羅。”她說話時漫不經心,沒有從她的圓墊式矮凳上站起來,因為她是他母親的好友,而這位年輕的公爵從小就十分敬重她。蓋爾芒特男爵和夏特勒羅公爵正當青春,身材頎長,肌膚和頭發都是金黃色,是典型的蓋爾芒特家族中的人。他們進來后,仿佛把漫溢在整個大廳里的春天落日的余輝都凝聚到他們身上了。按照時下流行的風俗,他們把大禮帽放在腳邊。投石黨歷史學家心想,他們就和農民進市政府一樣,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帽子放在哪里好。他認為應該發發善心,幫助他們消除拘束和膽怯的心理:
“不,不,”他對他們說,“別放在地上,會弄臟的。”
蓋爾芒特男爵朝他瞟了一眼,眼珠斜著,從里面射出一道強烈而鮮明的藍光,使這位好心的歷史學家嚇得一時不知所措。
“這個先生叫什么?”男爵問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剛才已把我介紹給他了。
“比埃爾先生,”我小聲答道。
“姓什么?”
“就姓比埃爾,是一個很有名望的歷史學家。”
“哦!……是這樣!”
“不,這些先生習慣把帽子放在地上,時下流行這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解釋說,“我跟您一樣,對這很不習慣。但我覺得這比我侄孫羅貝的做法要好一些。他總喜歡把帽子放在前廳。我看見他光著腦袋進來,就說他象個鐘表匠,問他是不是來給掛鐘上發條的。”
“侯爵夫人,您剛才講到了莫萊先生的帽子,我們可以象亞里士多德那樣,立刻對這個問題作一番假想的考證,”投石黨歷史學家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一席話使他放下了心,然而他說話的聲音仍然很微弱,除了我,誰也沒有聽見。
“這位可愛的公爵夫人,確實了不起,”德·阿讓古爾先生指著正在同G……聊天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不管在哪個沙龍,名人一來總坐到她身邊。當然羅,只有風頭人物才能這樣。不可能每天都是博雷利,施倫伯格,或阿弗內爾。不過,不是他們,也會有比埃爾·洛蒂先生或埃德蒙·羅斯當先生。昨晚,在杜多維爾府上(順便提一句,她頭上戴著祖母綠冠冕形發飾,身上穿著有長拖裙的玫瑰色晚禮服,顯得光彩照人),她的一邊坐著德沙涅爾先生,另一邊坐著德國大使。她同他們激烈地爭論著中國問題。客人大多離他們有一段距離,聽不清他們說什么,以為要爆發戰爭了。說真的,她儼然象小圈子的王后。”
大家都圍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身邊看她畫畫。
“這些花的顏色真象天空玫瑰色,”勒格朗丹說。“我是說玫瑰色的天空。因為既然有天空藍色,也就有天空的玫瑰色。不過,”他壓低嗓門,想只讓侯爵夫人聽見,“我相信我更喜歡您這畫上的肉紅色,絲一般的光亮,就象真的一樣。啊!皮薩內羅和揚·范·赫伊絮姆畫的花卉雖然精致,但是缺乏生氣,比起你的畫來真是望塵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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