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寫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投石黨歷史學家說,象是低聲抱怨似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和藹可親的神態已被這賭氣般的咕噥,被衰老引起的生理性憂憤,被模仿舊貴族農民氣十足的聲調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皺皺巴巴,裂痕條條了。“我馬上就讓你看她的畫像。我這張是原件,盧浮宮的那張是復制品。”
她把畫筆往花旁邊一擱,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圍裙。她是怕顏料弄臟衣裳才圍圍裙的。本來,她那頂無邊軟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鏡已經使她象一個鄉下女人了,圍上這條小圍裙,就更顯得土氣。而她的仆從和給客人端茶上點心的膳食總管,還有奉命前來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畫像的仆人(她是一個享有盛名的東方教務會的女修道院院長),一個個都穿著華麗的制服,與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氣的裝束形成鮮明的對照。大家都站了起來。“有意思的是,”她說,“我們的姑婆、姨婆那一輩人,常常是這些教務會中的女修道院院長,可是,法國國王的女兒卻沒有吸收進去。這些教務會是很難加入的。”“沒有吸收?國王的女兒?為什么?”布洛克驚訝不已,問道。“因為自從法國王族與非王族聯姻后,王族的地盤縮小了。”布洛克更加吃驚了。“與非王族聯姻?法國王族?怎么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用極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說。“這畫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說。
“我親愛的朋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說,“您還記得嗎?那天我把李斯特帶到您這兒來時,他對您說,這張畫是復制品。”
“如果說音樂,我會對李斯特的意見心悅誠服的,但繪畫不行!再說他已經年老昏聵。我不記得他講過這句話了。不過,也不是您把他帶來的呀。在這之前,我在塞恩—維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進晚餐已經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見這一招沒有成功,便閉口不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那張撲了一層層香粉的臉孔活象石膏臉。她的側影顯得雍容華貴,宛若公園里的一尊風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長滿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畫像,”歷史學家說。
門打開了,德·蓋爾芒特夫人走進來。
“你來啦,你好,”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連頭都沒有點,從圍裙的口袋里抽出一只手,遞給剛進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馬上又把頭轉向歷史學家,不再理她了,“這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畫像……”
一個年輕的仆人托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盤子里有一張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膽量,臉長得也很可愛(不過,為了使自己完美無缺,無懈可擊,他把臉修得恰到好處,鼻子微微發紅,皮膚稍稍發亮,仿佛還保留著剛用刀雕刻過的痕跡)。
“是那個已經好幾次來看過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說我有客人了嗎?”
“他聽到說話聲音了。”
“那好吧,就讓他進來。是別人給我介紹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他對我說,他很想在這里受到接待。我從來沒有同意。可他來過五次了。總不能讓人不高興吧。先生,”她對我說,“還有您,先生,”她又指著投石黨歷史學家說,“我給你們介紹我的侄女,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歷史學家和我一樣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為施禮后總會得到一點兒友好的表示,眼睛發亮,嘴正準備張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表情卻一下使他涼了半截。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她獨立自主的上半身,用過分的做作姿態向前施了一禮,然后抬起頭來,頭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沒有注意到前面還站著兩個人。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后鼻翼動了動,恰到好處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實在閑極無聊,我和歷史學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進來了,他一直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熱誠。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見我,我銘感終身,”他說道,并且加重“銘感”二字。“您給了一個孤獨的老人一種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樂。我向您保證,它的反響……”
他看見我了,猛地剎住話頭。
“我正在讓這位先生看拉羅什富公爵夫人那張漂亮的畫像呢,她是《格言集》作者的妻子,畫像是家傳的。”
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說她今年沒能象其他人那樣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過馬德萊娜經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說。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飯了,”馬拉蓋濱河路的侯爵夫人說。一想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永遠也不能說這句話,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們寒暄的時候,我同布洛克交談。因為我聽說他父親對他的態度變壞了,我怕他羨慕我的生活,便對他說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這純粹是一句客套話,但是,那些自尊心強的人聽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鴻運高照,或者很想說服別人相信他們交了好運。“不錯,我的確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樂呵呵地對我說,“我有三個莫逆之交,多一個我也不要。我有一個令人羨慕的情婦,我幸福極了。天父宙斯很少賜予人這樣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讓人羨慕,但在他的樂觀中也許還隱藏著一種追求獨特風格的愿望。很顯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這沒什么,等等。”從前,有一天下午,他家舉行舞會,我因故沒能參加。當我問他“好玩不好玩”時,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談別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說:“是的,好玩極了,再沒有比這更成功的舞會。真叫人樂而忘歸。”
“您給我們講的使我非常感興趣,”勒格朗丹先生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那天我還想,您的風格同他很相仿,文筆干脆利落。如果用兩個相矛盾的字眼來形容,那就是動中有靜,瞬息間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講的話全都記在本子上,不過,我一定會把它們銘記在腦子里的。您講的東西,用儒貝的話來說(我想是他說的),總值得記住的良師益友。您從沒有讀過儒貝的書?啊!您要是讀他的書,他在地下有知會多高興啊!請允許我從今晚起給您送他的書,我為能向您介紹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沒有您的才干,卻和您一樣文筆優美。”
我本想立即走過去向勒格朗丹問好,可他總是盡量離開我遠遠的。顯然,他不希望我聽見他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那滔滔不絕、娓娓動聽的恭維。
她笑著聳聳肩,就象聽到了一番譏笑似地,然后把頭轉向歷史學家。
“這個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德·羅昂,就是謝弗勒絲公爵夫人,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德·昌伊納先生。”
“親愛的,說起德·呂伊納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約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沒有客人,我就叫人來請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來的,當著作者的面朗誦了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美極了!”
“真缺德!”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蘭古夫人和德·夏波納夫人竊竊私語,肯定是講這件事。”但她回答說:“昨天我不忙,可您來請我我也不會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運的時候我看過她的演出,她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再說,我不喜歡加門·西爾法王后的臺詞。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這里來過一次,是奧斯塔公爵夫人帶她來的,她吟誦了但丁《地獄》中的一個章節。吟誦得妙極了,簡直無可比擬。”
阿利克斯堅強地經受住打擊,依然冷若冰霜,無動于衷。她目光銳利,不露表情,鷹鉤鼻使她顯得莊重高貴。但她的一面臉頰上好象長了鱗片似的顯得斑斑駁駁。下巴頦上稀稀粒粒地長著古里古怪的贅生物,有綠的,也有紅的。可能再過一個冬天,她就會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歡繪畫,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畫像。”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看見勒格朗丹又要開始恭維,就以這句話來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畫了,德·蓋爾芒特夫人乘機用揶揄和詢問的目光問她的嬸母這人是誰。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低聲說。“他有個姐妹,叫德·康布爾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樣,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么沒聽說過?我得熟悉她,”德·蓋爾芒特夫人把手捂著嘴叫了起來。“也可以說我不認識她。不過,巴贊不知道在哪里遇見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這個胖女人來看我。那叫什么拜訪呀!她一見我就說,她到倫敦去了,她把不列顛博物館的畫如數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紹。您看我這樣子,離開您這里后,還要到這個怪物家去送一張名片。別以為這是件輕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點去,還是上午九點去,她盡讓你吃草莓餡餅。是的,一點不錯,就是個怪物,”德·蓋爾芒特夫人看見她姑媽投來詢問的目光,便又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實在叫人難以忍受:她盡說什么‘筆桿子’之類的怪詞。”“‘筆桿子’是什么意思?”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她的侄女。“誰知道!”公爵夫人假裝生氣地說,“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講這種法語呢。”她看見姑媽確實不知道筆桿子的意思,為了顯示自己不僅博學多才。而且講求語言純潔性,也為了在譏笑德·康布爾梅夫人之后,對她的嬸母也來一番嘲諷:“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并且擠出一絲笑容,但又被殘留在臉上的假裝生氣的表情擠跑了,“誰都知道,筆桿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過,這個詞太可怕了,會把人的大牙都嚇掉的。以后誰也別想再叫我講了……怎么,這是她的兄弟!我還沒有弄明白。不過,說到底,還不難理解。她也和床前的小地毯一樣低賤,和轉動的書櫥一樣有學問。她也會奉承拍馬,也一樣令人討厭。我對這種血緣關系的概念開始有比較深刻的體會了。”
“坐下,喝口茶,”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你自己來。那是你曾祖一輩的畫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樣熟悉。”
說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書桌旁,開始畫畫了。大家都圍上去,我乘機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覺得他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來有什么不對,于是一句話脫口而出,壓根兒沒想到會傷害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認為我存心要傷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龍來可以原諒了吧,因為你也來了。”勒格朗丹聽后就斷定我是一個專愛干壞事的頂頂壞的小壞蛋(至少,這是他幾天以后給我的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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