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打斷了他的話頭。
“真的,”他說,這是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所講的國王駕臨的禮節問題作出的反應,“您說的我一點也不知道(好象他不應該不知道似的)。”
“說到國王駕臨,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兒巴贊同我開的愚蠢的玩笑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問檔案保管員。“他自己沒來,而是派人來告訴我,瑞典王后想見我。”
“啊!他就這樣冷漠地派人來同您說一說就完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布洛克高聲說,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而那位歷史學家只是羞怯而莊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剛從鄉下回來不幾天,想清靜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任何人。我心里納悶,瑞典王后怎么會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讓我歇兩天喘口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這番話使她的客人無不感到驚訝:瑞典王后想登門拜訪,而女主人卻認為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的確,如果說上午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還在同檔案保管員查閱她回憶錄的有關資料的話,那么現在她已不知不覺地試圖用回憶錄的結構和魔力來影響一個代表著她未來讀者的一般聽眾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同一個真正高雅的沙龍是會有差別的。在高雅的沙龍里,不大可能出現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種庸俗女人,相反卻能看見最終被勒魯瓦夫人吸引過去的杰出的貴婦。但是,這種細微的差別在她的回憶錄中卻看不出來。作者沒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寫進去,因為沒有機會提到她們,卻塞進了一些實際上并不存在的貴賓,因為回憶錄的篇幅有限,不能寫進很多人。如果寫進回憶錄的人都是王公貴族和歷史人物,那么讀者就會從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龍是一個高雅的沙龍。按照勒魯瓦夫人的評價,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是一個三流沙龍,為此,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深感痛苦。如今,幾乎沒有人知道勒魯瓦夫人了,她這個評價也煙消云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龍,這個昔日常有奧馬爾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爾、蒙達朗貝、迪邦盧殿下來訪,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臨的沙龍,會被絲毫沒有改變價值觀念的后代子孫譽為十九世紀光彩奪目的沙龍之一。從荷馬和品達羅斯時代起,人類的子孫依然如故。在他們眼里,值得羨慕的地位是高貴的門第,皇親國戚或準皇親國戚,是國王、平民領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誼。然而,所有這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都沾點邊,無論是她現在的沙龍,還是在回憶錄中。她借助于回憶錄,把她現在的沙龍延伸到過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潤色。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沒有能力恢復他女友在上流社會的真正地位,但卻把外國或法國政治家帶進了她的沙龍。這些政治家需要諾布瓦先生。他們知道,經常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討好前大使先生最有效的辦法。勒魯瓦夫人大概也同這些歐洲的知名人士相識。但她是一個知趣的女人,總是避免使自己的談吐象個女學究,絕對不和總理們談論東方問題,不和小說家、哲學家談論愛情的本質。有一次,一個矜夸的貴婦問她:“您對愛情有何高見?”她回答說:“您問愛情?我只管實踐,從不談論。”如果文學名流和政治人物來到她的沙龍,她同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一樣,只讓他們玩撲克牌。不過,他們常常寧愿打撲克,也不愿意受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束縛,一味地漫談閑聊。這種閑談,在上流社會也許是荒謬可笑的,但她卻從中汲取了寶貴的素材和政治見解,寫出了具有高乃伊式悲劇作品那樣良好效果的回憶錄。況且,只有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可以傳給后代,因為勒魯瓦夫人們不會寫,即使會,也沒有空閑。如果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文學稟賦是使勒魯瓦夫人們看不起她們的原因,那么反過來說,勒魯瓦夫人們的蔑視卻大大有利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文學稟賦的發展,使這些女學究們有閑從事文學生涯。上帝要人寫出幾本好書,便在勒魯瓦夫人們的心里煽起了蔑視之火,因為他知道,如果她們邀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赴晚宴,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給她套車,八點就得動身。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婦人款款而入。她神態莊重,卷邊草帽下露出瑪麗—安托瓦內特式的高高隆起的白發。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交界還能見到的三個特別的貴婦之一。這三個女人和德·維爾巴里西斯一樣出身名門,但由于種種原因(這些原因已隨時間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兩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風流老手才能向我們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無人問津的末流光顧她們的沙龍了。這三個貴婦都有自己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們的侄女。這個光彩奪目的侄女來向她們盡禮儀,但始終也沒能把另外兩個貴婦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媽的沙龍里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同這三個貴婦來往密切,但并不喜歡她們。也許因為她們的處境和她相似,會使她觸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們也和她一樣尖酸刻薄,博學多才,幻想通過經常演出獨幕滑稽劇組成所謂的沙龍。她們之間競爭激烈,這種競爭又因她們一生揮霍無度,如今幾乎囊空如洗,而變成了一種生存之爭,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個演員的無償援助,慘淡經營著她們的沙龍。再說,這個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每次看見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不免總要想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從沒有出席過她的星期五聚會。不過,每星期五,她的忠實的親戚普瓦公主必到,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安慰。這是她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盡管普瓦公主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從來不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
然而,從馬拉蓋濱河路的公館到杜農街、椅子街和圣奧諾雷區的沙龍,一種互相依存卻又彼此憎恨的關系把這三個遭到貶謫的女神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我真想查一查社會神話學辭典,弄清楚她們究竟做了什么風流韻事,冒犯了哪一條天規,會遭到如此悲慘的懲罰。也許在很大程度上就因為她們出身高貴,當前又都身處逆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聯的。再說,她們都在其他幾個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獻殷勤的好辦法。試想,當她們把客人介紹給一個很有身分的、有一個姐妹嫁給了某薩岡公爵或某利尼親王的貴婦時,她們的客人怎能不以為自己已跨進了最封閉的貴婦沙龍呢?況且,報上成天談論這些所謂的沙龍,而對于真正的沙龍卻很少報道。就連那些侄兒外甥們,那些上流社會的“精華”(尤其是圣盧),當聽到同學求他們把朋友引進上流社會時,也會說:“我帶你們去我的維爾巴里西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這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沙龍。”他們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進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們的沙龍,也許比帶他們到這些夫人們漂亮而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頭和少婦從他們那里了解到情況對我說,這幾個老太太所以不為上流社會接納,是因為她們從前行為過于放蕩。當我反駁他們說,行為放蕩不應該妨礙她們高雅時,他們提醒我說,她們的放蕩超過了人們今天的想象力。這些神態莊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們的不軌行為經人一傳,就帶上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史前時期和猛犸時代的神秘色彩。總之,這三個白發、藍發或紅發的命運女神曾為不計其數的男人紡過生命之線。我想現代人夸大神話時代的惡運,如同希臘人創造伊卡洛斯、忒修斯、赫拉克勒斯一樣,可是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后仍然把他們奉若神明的人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人們總要等一個人不大可能再做壞事時才來清算他從前的過失,只看見他正在遭受社會懲罰,并且根據懲罰的大小來衡量、想象、甚至夸大他犯過的罪行。在“上流社會”這個展出象征派畫像的長廊里,真正輕浮的女人,徹頭徹尾的蕩婦總是以一個年逾古稀、神態莊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現,她能接見多少人就接見多少人,而不是想接見誰就接見誰,行為不端的女人不敢問津她的沙龍,羅馬教皇常常賜給她“金玫瑰”。她偶爾也寫一部關于拉馬丁青年時代的著作,受到過法蘭西學院的褒揚。“您好,阿利克斯”,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對梳著瑪麗—安托瓦內特發型的夫人說。后者用銳利的目光環視客廳,企圖尋找對她的沙龍有用的目標。她必須親自去發現,因為毫無疑問,刁滑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肯定不會把有價值的人介紹給她。果真是這樣!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給她介紹布洛克,怕布洛克會把在她這里演出的獨幕滑稽劇拿到馬拉蓋濱河路去上演。況且這是以牙還牙。因為前一天馬拉蓋濱河路的那位夫人把里斯多里夫人請去朗誦詩了,而且也很保密,沒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知道,因為這個意大利女演員是從她那里挖走的。馬拉蓋濱河路的夫人不想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從報上知道這件事,同時也怕她見怪,就來同她說一聲,好象沒有做虧心事似的,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大概認為我不象布洛克,把我介紹給濱河路的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會出什么差錯,所以把我的名字告訴她了。濱河路的夫人盡量不動身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絲弗的維納斯女神的線條(在遙遠的過去,風流蕭灑的青年曾為她神魂顛倒,就是現在也還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韻的短詩中把她贊美)——況且她已養成習慣,總是擺成一副高傲的神態。大凡受到特殊貶抑又不得不主動接近別人的人,都會擺出這副補償性神態——她冷漠而莊嚴地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把臉轉向別處,再也不理我了,只當我不存在似的。她這是一箭雙雕,仿佛在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說:“您看見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兩個關系呢,我對毛頭小伙子不感興趣。他們專會誹謗人。”可是一刻鐘后當她告辭時,卻乘著混亂,悄悄地邀請我下星期五到她的包廂去。這是聞名遐爾的二個包廂中的一個,它的名字——況且她娘家姓舒瓦瑟爾——使我產生了奇妙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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