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一卷（30)

　　“塞塞爾，求求你，別這樣看那個年輕人，”圣盧說，他臉上的紅云剛才只是疏疏淡淡的，現(xiàn)在突然涌了上來，把我朋友松弛的線條脹得鼓鼓的，顏色也越來越深。“如果你一定要讓我們當(dāng)場出丑，我寧愿躲到一邊去吃飯，吃完后到劇院去等你。”

　　這時，有人過來對埃梅說，有一位先生請他到他的車門口去說話。圣盧很不安，擔(dān)心有人給他情婦捎情書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見有一輛轎式馬車，車?yán)镒隆は膮嗡瓜壬髦跅l紋白手套，西裝翻領(lǐng)的飾鈕孔上插著花。

　　“你看，”他小聲對我說，“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這里來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既然你同這個領(lǐng)班很熟，你去對他說別到車子那里去，他肯定會把我們出賣的。無論如何，得讓一個不認(rèn)識我的人去。如果他對我舅父說他不認(rèn)識我，我知道我舅父，他決不會進(jìn)咖啡館來找我的。他討厭這些地方。象他這樣一個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卻沒完沒了地教訓(xùn)我，甚至跑到這里來監(jiān)視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個伙計去了，要他對德·夏呂斯先生說埃梅脫不開身，如果先生要找德·圣盧侯爵，就說不認(rèn)識他。馬車很快開走了。但圣盧的情婦聽不見我們說什么，以為我們在談那個年輕的大學(xué)生，因?yàn)槭ケR剛才責(zé)備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發(fā)作，破口大罵起來。

　　“行啊！輪到這個年輕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這很好。啊！在這種條件下吃飯?zhí)淇炝耍∧鷦e聽他胡說，他神經(jīng)有點(diǎn)毛病，尤其是，”她把臉轉(zhuǎn)到我一邊，“他這樣說是因?yàn)樗嘈艛[出嫉妒的樣子就顯得高雅，就有大老爺風(fēng)度。”

　　她又揮手，又跺足，顯得煩躁不安。

　　“可是，塞塞爾，不愉快的應(yīng)該是我。你當(dāng)著那位先生的面出我們的洋相，他該相信你對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來，他的長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討我喜歡。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時有一種特別的神采，讓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歡女人。”

　　“別說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別說。你是不是瘋啦？”羅貝嚷了起來。“侍者，把我的衣服拿來。”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個人清靜一會兒，”他惡狠狠地對我說，就和他剛才跟他情婦說話時的語氣一樣，好象也在跟我生氣似的。他的憤怒就好比歌劇中的一個樂句，好幾段歌詞都用這同一個樂句。盡管在腳本中它們的意思和性質(zhì)各不相同，但是樂句把它們?nèi)苓M(jìn)了同一個感情中。羅貝走后，他情婦叫來埃梅，問了他許多情況。然后她想知道我對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興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來侍候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會怎么想。僅此而已。要是喜歡一個就愛一個，那就太可怕了。羅貝不該胡思亂想。我那些想法在我頭腦中會自生自滅。羅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著埃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著什么。”

　　不一會兒，有人來對她說，羅貝叫她到一個單間去。剛才，他沒有穿過餐廳，而是從另一道門到那個單間去結(jié)束他的午飯的。就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多久，羅貝把我也叫了去。我看見他的情婦躺在長沙發(fā)上，滿面春風(fēng)，笑逐顏開；圣盧在拼命地親她，撫摸她。他們在喝香檳酒。“好呀，您！”她不時地對他說，因?yàn)樗齽倓倢W(xué)會這個說法，她認(rèn)為這最能表達(dá)柔情和幽默。我飯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盡管勒格朗丹那番話對我沒起什么作用，但當(dāng)我想到這第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開始于飯店的一個單間，結(jié)束于劇院的后臺，不免感到惋惜。拉謝爾看著表，怕耽誤演出時間，然后給我斟了一杯酒，遞給我一支東方煙，從衣服上取下一朵玫瑰花送給我。我心想：“我沒有必要過分抱怨浪費(fèi)了這一天。我在這個年輕女人身邊度過的幾小時并不是毫無所獲，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噴噴的煙，一杯香檳酒，這是她好意給我的，花多少錢你也買不來。”我這樣想，是為了使這枯燥乏味的幾小時具有美學(xué)價值，從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來之，則安之。也許我應(yīng)該想一想，需要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diǎn)也不感到這幾個小時有什么美學(xué)價值。至于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爭吵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爭吵，也不為現(xiàn)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后對比多么鮮明！）尋找任何辯解的理由。我同他們一起喝了許多香檳酒，感到醉意朦朧，有點(diǎn)象我在里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醉有各種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標(biāo)出各種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標(biāo)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種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態(tài)一絲不差、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出來。圣盧的單間很小，只裝飾著一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著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xù)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的電燈。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著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會產(chǎn)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盡管他一個人關(guān)在這間小屋里，但他統(tǒng)治著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著無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我到鏡子里去尋找這個飲酒人。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惡鏡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我在這一剎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qiáng)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憂慮的，也許就是擔(dān)心我剛才從鏡子里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dān)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只對我不愿意在他情婦面前進(jìn)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xué)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么好講的了。”

　　“你真叫人掃興。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她用手托著圣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復(fù)她的陳詞濫調(diào)：“好呀，您！”

　　自從我認(rèn)為演員不只是在朗誦和表演風(fēng)格上具有藝術(shù)真實(shí)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fā)生了興趣。當(dāng)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聆聽男主角向她表露愛情，一面盯著剛進(jìn)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里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仿佛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尤其通過圣盧給我介紹的有關(guān)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聲的富有表現(xiàn)力的戲中戲。這部有聲戲劇盡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燈光的效果，由于演員臉上涂著角色的脂粉，戴著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jié)著角色的臺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內(nèi)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憐惜他們，一旦離開劇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體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總之，演出一結(jié)束，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象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懷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jié)目叫我看了心里極不舒服。一個初登舞臺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幾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拉謝爾和她的幾位女友都憎恨她。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于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fā)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拉謝爾在劇場內(nèi)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wù)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臺新手（因?yàn)樗麄冎浪欢ㄇ訄觯└愕眯幕乓鈦y，不知所措，最后徹底垮臺，這樣劇院經(jīng)理就不會同她簽訂合同。這個倒霉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幾個被專門搜羅來干這種勾當(dāng)?shù)哪杏^眾背朝舞臺，縱聲狂笑。另有幾個同謀的女觀眾笑得更響。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這場有預(yù)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劇場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tuán)。倒霉的女演員心里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著汗水。她試著斗爭了一會兒，接著向周圍的觀眾投去痛苦而憤怒的目光。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xiàn)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臺監(jiān)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后——盡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意外事件，就象從前當(dāng)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盡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因?yàn)閷ξ襾碚f，惡作劇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憐憫很可能會憐憫得不是地方，因?yàn)槲覀儠阉胂蟮猛床挥墒牵扔谝纯喽窢帲静幌胱员詰z；同樣，惡作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象的殘忍，不見得只想把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壞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種熱情和活力并沒有什么快樂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施虐者總認(rèn)為他所虐待的對象也是一個惡人。拉謝爾想必認(rèn)為她所折磨的女演員并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人，她認(rèn)為給她喝倒彩無論如何也是為高雅的情趣報仇，是向一個蹩腳的同行提出忠告。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談這件事，因?yàn)槲乙粵]有勇氣，二沒有能力阻止事情發(fā)生；再說，即使我為受害者鳴冤叫屈，我也很難把那些折磨者干壞事的感情說成是為了滿足他們殘酷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