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yīng)帶我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后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qū)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圣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綾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埃梅告訴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旅游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侍應(yīng)部領(lǐng)班。我日夜夢想著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只是屬于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于海灘的人,這對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當我因身體疲勞或要上學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著大餐廳的玻璃墻壁,遙望太陽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幽幽的船只張著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只只擺在玻璃柜中的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夜蝴蝶。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大的磁鐵,埃梅由于同它接觸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于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體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絲發(fā)現(xiàn)他在那里抹眼淚。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圣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我們家自從離開貢布雷后,一直和他沒有來往。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鬢蒼蒼,頭發(fā)灰白,但神態(tài)依然年輕、天真。他停下了腳步。
“??!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著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愿意穿這種禮服呢。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wù)繁重呵!如果象我這樣,只是隨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lǐng)結(jié)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么遺憾啊。那些沙龍的氣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我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于貴族府邸之間。這就是當今資產(chǎn)階級的惡習。啊,貴族!恐怖時代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貴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好吧,可憐的孩子,只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茶會時,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qū),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事實上,我?guī)缀醪荒芩闶堑厍蛏系娜耍以谶@里有一種流落他鄉(xiāng)之感,萬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體上去。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nóng)民——也是多瑙河農(nóng)民——傳統(tǒng)的坦率性格。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但您是不會喜歡的。您會認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腐敗,不夠世紀末的氣味,它太坦率,太誠實。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不諱。象您這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需要用墮落的文學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當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費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xiàn)在不吃香了。再說,人民大眾的生活在您樂于交往的趕時髦的年輕女人眼里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導:‘干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別人,朋友。”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間充當調(diào)解人。那座架在堆積著封建社會的廢墟、長滿了黃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間的小木橋把我們——我和勒格朗丹——連接在一起,就象把維福納河兩岸連接在一起一樣。
春天已降臨巴黎,可是林蔭道上的樹木才剛剛綻出新芽。當環(huán)城火車載著我們——我和圣盧——離開巴黎,停在圣盧情婦居住的那個郊區(qū)的村莊時,我們卻驚嘆地看到一棵棵果樹都掛滿了白花,猶如臨時搭成的白色大祭壇,裝飾著一個個花園。這里象是有隆重的節(jié)日似的,人們在固定的時節(jié),從老遠趕來欣賞這奇特而富有詩意的、短暫的地方節(jié)日。但這一次節(jié)日卻是大自然的饋贈。櫻桃樹開滿了白花,就好像穿著白色的緊身裙,夾雜在那些既沒開花也沒長葉的光禿禿的樹木中間,在這仍然透著凜冽寒氣的晴天,遠遠望去,會以為望見了一片片白雪,別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獨灌木叢后還殘留著白雪。高大的梨樹環(huán)繞著一座座房屋和一個個普通院子,梨樹的白花開滿枝頭,形成了更加廣闊、更加單一、更加奪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戶戶都在同時舉行第一次領(lǐng)圣體儀式。
在巴黎郊區(qū)的這些村莊,各家門口都保留著十七或十八世紀的花園。這些花園原本是皇親國戚的管家和寵妾們的“游樂園”。園藝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園種上了果樹(也許僅僅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大果園的布局)。梨樹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見過的梨樹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間隔著低矮的圍墻,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邊形。太陽在四邊形的四條邊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線,使這些沒有屋頂?shù)穆短旆块g看上去就象在希臘克里特島可能見到的太陽一樣;陽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臺地上,猶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戲,使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絨絨的白花,而泡沫四濺的白花在蔚藍的樹木織成的透光的柵欄中閃閃發(fā)光??吹竭@番景致,人們又會感到這些露天房間很象一個個養(yǎng)魚池,又象海上圍起來的一塊塊捕魚區(qū)或牡蠣養(yǎng)殖場。
這是一個古老的村莊。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爛爛。金黃色的磚墻,門前有三棵梨樹,充當奪彩竿和旗桿。樹上仿佛裝飾著優(yōu)美的白緞子,好象在慶祝當?shù)氐囊粋€節(jié)日似的。
一路上,羅貝不停地給我講他的情婦。我從來也沒有見他對他的情婦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個人。當然,他在軍隊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對他并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但與他的情婦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婦才是頭等重要的人,蓋爾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國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論。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確他的情婦勝過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關(guān)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樂;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殺人。在他看來,真正有意義的、能使他動心的事莫過于他的情婦想要、并將要做的事,他情婦頭腦中思考的問題,他最多也只能從她額頭之下、下巴之上這個狹小的空間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辦事向來合情合理,可是他卻盤算著和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結(jié)婚,目的卻僅僅是為了能繼續(xù)供養(yǎng)并拴住他的情婦。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這樣做要付出多大代價,我相信代價之大是誰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為實用主義的本能告訴他,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離開他,至少會隨心所欲地生活。因為,他必須讓她永遠處在等待中,從而把她牢牢拴住。因為他推測她可能并不愛他。當然,被叫做愛情的這個通病可能會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樣——不時地相信她愛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愛他,也不能消除她從他那里撈錢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對他有什么期待,她就會立即離開他(他想,她的文學界朋友們的理論害了她,盡管她愛他,還是會離開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現(xiàn)好,”他對我說,“我就送她一件禮物,她會很高興的。是一串項鏈,她在布施龍的店里看到過。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嫌貴了些??墒沁@個可憐的寶貝生活中沒有多少樂趣。我一買她會高興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過這串項鏈。她說她認識一個人,那人也許會給她買。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還是同布施龍(我家的供貨人)說好了,讓他給我留著。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見她了,心里就高興。她并不象雕像那樣完美無缺,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卻認為她十全十美,他是為了使我更贊美她才這樣說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斷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說話,但我一想到她以后會同我談她對你的印象,現(xiàn)在就感到心里樂滋滋的。你知道,她講的話可以使人進行無窮無盡的想象,真有點象特爾斐城的女祭司!”
我們沿著小花園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因為花園內(nèi)的櫻花、梨花琳瑯滿目,銀光閃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顯然,這些花園,昨天還象沒人居住的房屋,顯得空蕩荒涼,一夜間突然來了許多白衣少女,把它們裝飾得千媚百嬌。隔著櫥欄,可以看見這些美麗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園小徑的拐角處。
“聽著,我看既然你是個詩人,留戀良辰美景,”羅貝對我說,“那你干脆呆著別動,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來?!?/p>
我等他的時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從幾個小花園前經(jīng)過。當我抬頭時,看見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層樓的窗邊,葉叢間也垂下一串串鮮艷的丁香花,穿著紫瑩瑩的衣裙,綽約多姿,隨風曼舞,對于過路行人穿透綠葉叢投來的目光不屑一顧。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從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萬先生花園門口看見的紫丁香,它們琳瑯滿目地掛在花園的圍墻上,猶如一幅散發(fā)出濃郁鄉(xiāng)村氣息的令人心曠神怡的紫色掛毯。我從一條小道來到一塊草地上。這里冷風颼颼,和貢布雷的風一樣刺骨;但在這塊和維福納河畔的土地一樣肥沃而濕潤的草地中間,照樣鉆出一棵銀裝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樹,它和它的同伴一樣準時前來赴約,向太陽歡快地擺動著梨花;梨花在寒風中痙攣抽搐,但被陽光涂上一層銀燦燦的光輝,形成一塊有形的可以觸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盧在他情婦的陪同下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個女人是圣盧全部的愛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樂趣。她的個性仿佛被封閉在一個圣龕內(nèi),激發(fā)了我朋友無窮無盡的想象。圣盧覺得自己好象永遠也不會了解她。他常常問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隱藏著什么。這個女人,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從上帝身邊來的拉謝爾。”幾年前,她曾對妓院的鴇母說(女人不改變境遇則已,一改變就快得難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來接客,就叫人去找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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