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弗朗索瓦絲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蓋爾芒特府上的一個仆人——這個仆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時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為門房很快就會報告上去——可她照樣為圣盧來訪時她不在場遺憾了半天。她沒見著圣盧是因為她現在也經常出門。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門。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兒來巴黎,出門就更勤了。我因為她不在我身邊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親人,我就更加惱怒,因為我預料到她會把這種串親戚說成是天經地義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規定。因此,我一聽到她解釋就會很不公正地大發脾氣,何況她說話的方式特別,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從不說:“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說:“我去看兄弟了,我‘跑著’進去給侄女(或我的賣肉的侄女)問聲好了”。至于她的女兒,她要她回貢布雷去。可她女兒卻不干,她學著風雅女人的樣,講話中插進一些縮語,聽上去俗不可耐。她說,貢布雷沒有一點趣味,在那里呆一個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絲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區,她說山區不怎么有趣。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使有趣這個詞有了一個新的可怕的含義。弗朗索瓦絲的女兒下不了決心回梅塞格利絲,她認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饒舌婦,那些“鄉巴佬”會發現自己同她沾親帶故,會說“唷,那不是已故巴齊羅的女兒嗎?”她寧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居,“現在她嘗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絲說。盡管弗朗索瓦絲思想守舊,但當女兒對她說:“噯,母親,如果你不能出門,就給我寄一封氣壓傳送的快信來好了”,這時,為了使女兒高興,她也不得不對這個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贊賞。
天氣突然又轉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絲說,因為這個星期她的女兒、兄弟和賣肉的侄女都到貢布雷去了,她寧愿呆在家里。況且,她是我萊奧妮姨婆的物理說的最后一個信徒,我姨婆的這個理論對她多少還有影響,因為,她在談到這個不合時宜的倒春寒時又補充了一句:“因為上帝還沒有息怒。”對她的抱怨,我只是無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預言絲毫也不使我感興趣,因為無論如何我會有好天氣的。我仿佛已經看見菲埃索爾市的山頂上初升的太陽發出萬道光芒,我沐浴著和煦的陽光,渾身暖洋洋;眩目的光線刺得我瞇縫著眼睛,象是在微笑;眼瞼猶如用潔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長明燈,彌漫著淡淡的紅光。我仿佛又聽見了意大利的鐘聲,不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隨著鐘聲來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鮮花,慶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紀念日的,因為自從巴黎出現倒春寒,林蔭道上的栗樹、梧桐樹和我們院子里的那棵樹,仿佛浸沒在凜冽的寒風中,可是古橋的水仙花、長壽花和銀蓮花卻迎著寒風吐出了嫩芽,就象養在凈水中的嬌花。記得有一年,當我們為封齋期結束后的旅行做準備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
我父親說,聽了A.J.鮑羅季諾先生的話,他現在才知道德·諾布瓦先生和他在蓋爾芒特府上相遇時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從前一點也不知道。看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一個非凡的女人。你應該去看看她,”他對我說。
“此外,我感到很吃驚。他同我談德·蓋爾芒特先生時,就象在談一個非常高雅的人,可我還一直以為他俗不可耐呢。據說他見多識廣,情趣高雅,其實,他不過只是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驕傲罷了。此外,照諾布瓦的說法,他很有地位,不僅在這里,而且在全歐洲。據說奧皇、俄皇都把他當朋友看待。諾布瓦老頭對我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歡你,你在她的沙龍里可以結識許多用得著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獎了一番。你會在她那里遇見他的,哪怕你想寫書,也可以讓他給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將來不會干別的事情了。別人可能認為當作家前程遠大,我呢,本來我是不主張你干這一行的,可你馬上就要成大人,我們總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因此不應該阻止你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
唉,要是我能動手寫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條件下開始寫作(就象我開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覺,睡好覺,養好身體一樣),在狂熱的、井井有條和興致勃勃的情況下寫作也好,或為寫作而取消散步,推遲散步,把散步當作一種獎賞,身體好的時候每天寫一小時,身體不好不得不呆在家里時也用來寫作,總之,我作了種種努力,可結果注定是一張只字未寫的白紙,就象變紙牌戲法一樣,不管你事先怎樣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術師迫使你抽的那張牌。我被習慣牽著鼻子走,習慣不工作,習慣不睡覺,習慣睡不著。習慣無論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違抗習慣,讓習慣從偶然出現的情況中找到借口,為所欲為,那么這一天我就能馬馬虎虎地過去,不會遇到太多的麻煩,天亮前我還能睡幾小時,我還能讀幾頁書,酒也不會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違抗習慣,非要早點上床睡覺,強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強迫自己工作,那么習慣就會大發雷霆,會采取斷然措施,會讓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兩天都睡不著覺,甚至連書都不能看了,于是我決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對自己更沒有節制,就象一個遭到攔路搶劫的人,因為怕被殺害,索性讓人搶光算了。
這期間,我父親又遇見過德·蓋爾芒特先生一、兩次。既然德·諾布瓦先生對他說公爵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講話了。他們在院子里正好談到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他對我說她是他的嬸母,他把維爾巴里西斯讀成了維巴里西。他對我說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說她有一個思想庫”,我父親補充說。“思想庫”的意思含糊不清,這使他發生了興趣。這個表達方式,他確實在一些論文集上見過一、兩回,但他沒有賦予它明確的詞義。我母親對我父親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親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有個思想庫這件事頗感興趣,她也就斷定這件事值得重視了。盡管她從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細,但還是對她立即產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體不太好,她開始不贊成我去拜訪侯爵夫人,后來不堅持了。我們搬進新居以來,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好幾次邀請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寫信回絕了,說她現在不出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變了習慣,不再親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絲代勞。至于我,盡管我想象不出這個“思想庫”是什么樣子,但是,如果我看見巴爾貝克海灘的那個老婦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前,我是不會感到吃驚的。況且事實也正是這樣。
此外,我父親打算競選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他想知道諾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贏得更多的選票。說實話,他對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雖然不敢懷疑,但也沒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對我父親說,德·諾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為外交部在法蘭西學院的唯一代表,他會設置重重障礙,阻撓別人當候選人;況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個人,也就更不會支持我父親了。但我父親卻認為這是對德·諾布瓦先生的誹謗。然而,當杰出的經濟學家勒魯瓦·博里厄勸他參加競選,并給他分析當選的可能性時,他看到在勒魯瓦·博里厄列舉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沒有德·諾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動。他不敢直接去找諾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對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訪能給他帶回德·諾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遲。德·諾布瓦先生的宣傳能確保我父親獲得法蘭西學院三分之二的選票;況且,大使樂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連最不喜歡他的人對此也不否認。因此我父親認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說,在部里,他對我父親要比對其他人的保護更加明顯。
我父親還遇見了一個人,使他又驚又氣。他在街上碰到了薩士拉夫人。這個女人生活很拮據,因此很少來巴黎。要來也只是到一個女友家里。沒有人比薩士拉夫人更使我父親討厭的了。每年,我母親都要溫和地懇求我父親一次:“朋友,我應該邀請薩士拉夫人了,她不會呆很久的。”甚至還說:“朋友,聽我說,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讓步,去拜訪薩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讓你煩惱,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興了。”他笑了,有幾分勉強,但還是去了。因此,盡管他不喜歡薩士拉夫人,但當他在街上看見她時,還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脫帽致敬。可是令他吃驚的是,薩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禮貌,朝他冷冷地點點頭,仿佛他干了什么壞事,或者被判處到另一個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親帶著滿臉的怒氣和驚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親在一個沙龍里遇見薩士拉夫人。她沒有把手伸給我母親,只是心不在焉地、憂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親是她兒時一起玩耍的朋友,因為生活墮落,嫁了一個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給了一個離過婚的人,因而薩士拉夫人同她斷絕了來往。然而從前,我父母親每次見到薩士拉夫人總是彬彬有禮,而薩士拉夫人對我父母親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親哪里知道,在貢布雷,在薩士拉夫人那一類人中,只有她一個人是重審派。而我父親是梅爾納先生的朋友,對德雷福斯的罪狀深信無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張要求重審的請愿書上簽字,他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灰。當他知道我的行動準則和他不一樣時,他一個星期沒同我說一句話。他的觀點無人不曉,都快給他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數她最寬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流露出懷疑。每當有人談到德雷福斯可能無罪時,她總是搖搖頭,誰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被人打攪了,因而搖了搖頭。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語。我外祖父崇拜軍隊(盡管他在國民自衛隊里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布雷,每次看見一個團從門前經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致敬。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幫兇,盡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與集體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當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幾個大陸的空間和幾個世紀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萬里,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禮節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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