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冬天快過去了。連續(xù)幾個星期天氣惡劣,常有暴風(fēng)驟雨,夾雜著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聽見壁爐里傳來一陣咕咕聲——而不是每天刮個不停的時強時弱的風(fēng)嘯聲,擾得我心煩意亂,使我天天盼望著到海邊去——這是在墻上做窩的鴿子發(fā)出的叫聲:這聲音散發(fā)出彩虹般的光環(huán),象突然開放的第一朵風(fēng)信子花,輕輕撕開充滿養(yǎng)料的花心,綻開出柔滑如緞、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象一扇敞開的窗戶,把第一個晴天暖融融的陽光送進我那間仍然緊閉著門窗的黑洞洞的臥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繚亂,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館的小調(diào)。這個小調(diào),我可能是在去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那一年聽到過的,后來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根據(jù)每天的具體情況,周圍的氣氛會對我們的機體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從我們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取出已被忘卻的、雖然登記入冊但還沒有演奏過的曲子。我如夢如醉,如癡如迷,但卻更清醒地聽著我這個音樂家演奏,雖然沒有一下聽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爾貝克海灘之前,那里的教堂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但當(dāng)我到了那里,卻感到這個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樣迷人。我覺得,這種情況不是個別的。在佛羅倫薩、帕爾馬或威尼斯也一樣,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東西。這一點我深有感觸。同樣,在一個新年的晚上,夕陽西下,我在一個廣告欄前產(chǎn)生了幻覺,以為某些節(jié)日和另一些節(jié)日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然而,當(dāng)我在佛羅倫薩度過一個圣周后,我的記憶仍然把圣周作為這個花城的氛圍,即使復(fù)活節(jié)披上佛羅倫薩的色彩,又使佛羅倫薩帶點復(fù)活節(jié)的氣息。圣周離現(xiàn)在還遠(yuǎn),但圣周的那幾天已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就象在黑暗中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農(nóng)舍,被一道光線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天氣轉(zhuǎn)暖了。我父母勸我出來散散步,這樣我也就有借口和從前一樣在上午出門了。我因為害怕碰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時間。可是正因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著這件事,每時每刻都能為自己找到一條出門的理由,而每一條理由都和德·蓋爾芒特夫人無關(guān),這樣我也就騙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樣會在這個時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這樣就好了!對我來說,除她以外,遇見任何一個人我都不會感興趣;可是對她而言,只要不碰見我,不管和誰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時,會有許多傻瓜——她認(rèn)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認(rèn)為這些人是想討她喜歡,至少可以認(rèn)為他們是偶然碰上的。她高興時也會叫他們停下來,因為有時候人們需要擺脫自我,讓別人向自己敞開心靈,只要是一顆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惱怒地感到,她在我這顆心中看見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盡管我有別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條路線,但當(dāng)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我仍然象犯了罪似地渾身顫抖。有時,為了不顯得過于主動。我勉強給她還禮,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這樣一來,她就更加氣惱,而且開始認(rèn)為我傲慢無禮,沒有教養(yǎng)。
現(xiàn)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顏色更淺。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錯落不齊地?fù)诫s在古老而寬敞的貴族宅第中間的狹窄店鋪前,在黃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經(jīng)掛起了遮陽的卷簾,仿佛春天已經(jīng)來臨。我心里思量,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的這個沿街緩行、邊走邊打開小陽傘的女人,在行家們眼里,是當(dāng)代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她這些動作優(yōu)美動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單薄而倔強的軀體并不知道人們私下對它的贊譽,毫不考慮別人對它的評價,自行其是,披著一條紫羅蘭色的斜紋綢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雙明亮而無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前方,可能已經(jīng)看見我了;她咬著唇角;我看見她抬起暖手籠,給一個窮人施告,或向一個賣花女買了一束紫羅蘭,她那種好奇的樣子和我觀看一個大畫家揮毫作畫時的神情毫無二致。當(dāng)她走到我跟前時,朝我點點頭,有時還會賜給我一個淡淡的微笑,仿佛為我畫了一張水彩畫之后,還在這張杰作上親筆題詞似的。在我看來,她的每一件連衫裙都象是一個自然而必須的環(huán)境,象是她內(nèi)心世界的一個側(cè)面。封齋期的一個上午,她在外面吃飯,我遇見她時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天鵝絨連衫裙,領(lǐng)口微呈新月形。德·蓋爾芒特夫人金色的秀發(fā)下露出一張沉思的臉孔。我不象往常那樣傷感了,因為她臉上的憂郁表情和連衫裙的鮮艷色彩仿佛組成了一道高墻,把她同世界隔開,使她顯得可憐、孤獨,使我感到放心、寬慰。我覺得,這件連衫裙向周圍發(fā)出的鮮紅光輝象征著她那顆鮮紅的心,對這顆心我還不大了解,但我也許能給它安慰;德·蓋爾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蕩漾、神秘莫測的天鵝絨的紅光中,就象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該用眼光折磨這個殉教者,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可是,街道畢竟是屬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屬于大家的”,我重復(fù)了一遍,但使這句話有了另一層意思。我由衷地欽佩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這條常被雨水淋得透濕、變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樣寶貴的大街上,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讓自己隱秘的生活加入到公眾生活中,神秘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觸,就象那些異乎尋常地免費供人欣賞的名畫一樣。每逢我徹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總勸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會兒。要找到睡眠,只要有習(xí)慣就行,用不著考慮許多,甚至不考慮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沒有睡覺的習(xí)慣,也不可能不作考慮。入睡前,我老想著要睡著,結(jié)果反而睡不著;即使睡著了,還在想要睡著。這不過是朦朧的黑暗中出現(xiàn)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著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繼而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產(chǎn)生睡不著的想法的;接著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覺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對到我房間里來的朋友們說,剛才我睡著了,但我卻以為沒有睡著。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難以辨認(rèn),必須有極其敏銳和虛幻的感覺才能把它們抓住。后來在威尼斯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夕陽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視覺和聽覺一樣有持續(xù)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見天黑前的形象,所以運河上空就象余音縈繞一樣,久久回蕩著最后一線光亮;多虧這個余音的看不見的回聲,我看見一座座披著黑天鵝絨的宮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遠(yuǎn)不會消失似的。當(dāng)我睡不著時,我經(jīng)常想象一個海景;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時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睡夢中我看見大海的波濤凝固不動,就象彩繪玻璃上的畫圖,中間有一座中世紀(jì)的古城;一衣帶水把城市一分為二;綠色的海水在我腳下延伸出去,沐浴著對岸一座東方風(fēng)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十四世紀(jì)還存在,因此,朝它們走去,就仿佛在追溯歷史。在這個夢中,大自然學(xué)會了藝術(shù),大海變得具有中世紀(jì)風(fēng)格;在這個夢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為做到了力不所及的事。這種夢,我似乎做過很多次,但是,因為夢中想象的東西一般都屬于過去,雖然從沒有見過,卻十分眼熟,所以我以為不是在做夢。可是相反,我發(fā)現(xiàn)我的確常常做這種夢。
人在睡眠時會變得軟弱無力,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過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為人睡覺時閉著眼睛;我在夢中沒完沒了地為自己辯解,但當(dāng)我想對朋友陳說理由時,我感到聲音梗在喉嚨口出不去,因為人睡眠時說話總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們身邊去,但我挪不開腿,因為人在睡眠時不走路;突然我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滿面羞愧,因為人睡覺時不穿衣服。因此,閉緊眼睛,抿緊嘴唇,捆住雙腿,赤裸著身體,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見的睡眠人的圖像,它很象斯萬送給我的那幾張有名的寓意畫,在畫中喬托把嫉妒女神畫成嘴里銜著一條毒蛇的惡神。
圣盧來巴黎了,但只能呆幾個小時。他向我保證,他一直沒有機會同他舅媽談我的事:“奧麗阿娜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他對我說,真誠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從前的奧麗阿娜,人家把她變壞了。我向你保證,她不值得你關(guān)心。
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紹給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嗎?”他又說,也不管我感不感興趣。“她年輕,聰明,一定會中你意的。她嫁給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聰明。我同我表嫂談起過你。她要我把你帶去。她比奧麗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輕。她是一個可愛的人,你知道,是一個好人。”這是羅貝最近用更大的熱情學(xué)會的表達(dá)方式,表示一個人性情溫和:“我不能說她是重審派,應(yīng)該考慮她所處的環(huán)境。不過她畢竟說了句公道話:‘假如德雷福斯是無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島就太可怕了!’你聽明白了,是嗎?此外,她對她從前的幾個女教師都很好,家里人讓她們走側(cè)邊的樓梯,她堅決不同意。我向你保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其實奧麗阿娜并不愛她,因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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