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騎在他后面的茲皮希科卻沉不住氣,他心里說:“我倒寧愿他大發雷霆,而不要他這樣難受。”因此他策馬趕上了他,用自己的馬鐙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馬鐙,開始講道:“聽一聽事情的經過吧。您知道達奴莎在克拉科夫救了我;但是您不知他們要把波格丹涅茨的雅金卡,茲戈萃里崔的齊赫的女兒許配給我。我的叔父瑪茨科很贊成這件婚事,她的父親齊赫也贊成;我們的一個親戚,--是個修道院長,又是個有錢人,他也贊成。……何必多說呢?--雅金卡是個誠實的姑娘,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還有一筆可觀的嫁妝。然而我不能娶她。我覺得對不起雅金卡,但是娶了她就更對不起達奴莎--于是就動身到瑪佐夫舍來找達奴莎,因為我坦白告訴您,沒有達奴莎,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您想一想您自己在戀愛的時候怎么樣--想一想!那您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茲皮希科說到這里,突然住口了,想等尤侖德說一句話,可是尤侖德依然默默無語,他就繼續說道:
“在森林行宮中打獵的時候,一頭野牛猛沖過來,上帝賜給我這個機會救出了公爵夫人和達奴莎。公爵夫人當時就說:‘現在尤侖德不會再反對了,因為他怎么能不報答這樣的一件功勞呢?’不過即使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愿意沒得到她父親的同意就娶她。而且我那時身體很弱,……因為那只可怕一野獸使我受了很重的傷,幾乎使我送了命。后來,您知道的,那些人來接達奴莎了,說是接她到斯比荷夫去,我當時還不能下床。我認為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了。我認為您會把她帶到斯比荷夫去嫁給別人,您在克拉科夫拒絕了我……那時候,我就已經認為我還是死去的好。啊!偉大的天主,那一夜我多么難挨啊。只有憂慮,只有悲傷!我認為,如果她離開了找,太陽冉也不會升起來了。請您體說體諒人間的愛情和人間的憂愁吧!”
茲皮希科一時之間幾乎泣不成聲,但是他勇敢的心靈終于讓他控制住了自己,接著說道:
“那天晚上,那批人來接她,馬上就要帶她走,但是公爵夫人命令他們等到天明冉走,就在那時候,耶穌啟示了我去懇求公爵夫人,請她作主把達奴莎許配給我。我當時認為,即使我死了,至少也得到了一份安慰。請您想一想,這姑娘馬上就得走,而我卻病得快要死了,哪里還來得及請求您的許可呢。當時公爵已經離開森林行宮,只得由公爵大人權宜行事,因為她沒有人可以商議。但她和維雄涅克神甫都憐憫了我,由維雄涅克神甫主持了婚禮。……這是天主的權能,天主的公道!
但是尤侖德陰郁地插嘴道:“也是天主的懲罰!”
“為什么會是懲罰?”茲皮希科問道。“只要想一想,他們是在婚禮之前來接她的,無論這婚禮舉行不舉行,他們好歹要把她帶走的。”
但是尤侖德又不作聲了,陰郁地騎著馬向前走,臉上像石頭似的毫無表情,這使得茲皮希科終于害怕起來了。雖然茲皮希科說出了一件在心里藏了好久的事,開頭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可現在卻越來越覺得害怕,唯恐這老騎士和他一怒而絕,從此跟他成為陌路人,成為冤家對頭。他絕望極了。自從離開波格丹涅茨以來,他的心緒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惡劣過。他覺得現在沒有希望同尤侖德和解了,更糟的是,也沒有希望搭救達奴莎了,一切都是白費,將來還要遭到更大的不幸和悲哀。但是這種絕望情緒并沒有保持多久,它很快就變成一種憤怒,一種想要爭吵和戰斗的欲念,這也是符合他的個性的。“既然他不愿意言歸于好,”他這樣估計著尤侖德,“那就翻臉吧,有什么了不得!”他幾乎準備當面臭罵尤侖德一頓。他也巴不得隨便找個什么借口,同隨便什么人打一仗,也好出出氣,發泄發泄內心的愁悶、悲哀和憤怒,讓心里舒暢一下。
這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那爿叫做“螢火蟲”的客店,尤侖德每逢從公爵進行回來路過這里,總讓他的人馬在這里歇息一下。他現在也不自覺地這樣做了。過了一會兒,只剩下他和茲皮希科兩人在一間單獨的房間里。尤侖德突然在這年輕的騎士面前站定,一雙眼睛盯著他問道:
“你是為了她到這里來的么?”
對方幾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為我會否認么?”他直瞪瞪地望著尤侖德的眼睛,準備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是這位老戰士的臉上一點上沒有怒意,幾乎只有無限的憂愁。
“你救過我的孩子么?”過了一會,他問道,“還把我從雪堆下面掘了出來么?”
茲皮希科驚奇而恐懼地望著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來了,因為這些問題尤侖德早就問過了。
“請坐下來,”他說,“我覺得您身體還很弱。”
但是尤合德卻舉起雙手,按在茲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盡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茲皮希科從剎那間的驚奇之中猛省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腰,兩人擁抱了好久,因為共同的憂慮和共同的災難使他們團結在一起了。
他們松開手之后,茲皮希科又擁抱著老騎士的雙膝,熱淚盈眶地響起他的雙手來。
“您不會再反對了吧?”他問。
尤侖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對過的,因為我心里早就把她獻給天主了。”
“您把她獻給天主,天主卻給了我。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侖德重說了一遍。“但是現在我們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幫助一個尋找女兒的父親,不幫助一個尋找妻子的丈夫,還幫助誰呢?他一定不會幫助強盜的。”
“但他們終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侖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貝戈夫還給他們吧。”
“不論他們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給。”
但是一想到十字軍騎士,舊恨又涌上心頭,像火焰似地燃燒著他的周身;過了一會兒,他咬緊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還要給他們加上一點他們所不要的東西。”
“我也發過誓要消滅他們,”茲皮希科回答,“現在我們必須盡快趕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給馬匹上鞍。馬匹吃過燕麥,下人們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們就動身了;雖然天色已經快要斷黑,他們還是繼續趕路。由于路途遙遠,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侖德和茲皮希科的體力還沒有完全恢復,便坐上了雪橇。茲皮希科向老騎士談起了他的瑪茨科叔叔,說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場,否則他的勇氣和機謀都用得著,特別是對付這樣的敵人,機謀比勇氣更加需要。然后他轉向尤侖德問道:
“您也有機謀么?……我在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侖德接上去說。“我從來不用詭計同他們斗,我就用這只手和剩下的這點力氣同他們拼。”
“我懂得,”年輕的騎士說。“我懂得,因為我愛達奴莎,因為他們劫走了她。只是,萬一……”
他話沒有說完,因為一想到這里,他就覺得他胸腔里的心已不是一顆人心,而是一顆狼心。他們騎著馬在一條雪白的、月光似水的大道上默默地走了一陣;后來,尤侖德自言自語地說起來了:
“要是他們有任何理由來向我報復--我沒有話說!但是仁慈的天主啊!他們可沒有任何理由呀。……我在戰場上同他們作戰,是在我們公爵派遣我出使到威托特那里去的時候,但在這里,我卻像鄰居對待鄰居那樣對待他們。……巴多希·拿侖支把攻擊他的四十個騎士俘獲了,加上鎖鏈,囚禁在考士明的地牢中。十字軍騎士不得不付出半車金錢來贖取他們。而我呢,每逢有什么日耳曼客人在歸途中從我那里路過,我總是以騎士的禮節款待他,饋贈他。而十字軍騎士卻常常越過沼澤來攻擊我。那時候我并不難為他們;他們對付我的那一手,即使今天我對付我的最大的仇敵,也不會采取的……”
可怕的回憶愈來愈猛烈地撕扯著他的心,他的聲音猝然中斷了,過了一會兒,才好像呻吟似地繼續說道:“我只有一個最心愛的人,我把她當做我自己的心肝寶貝,可他們卻把她像一條狗似的縛在繩子上劫走了,她就死在那里。……現在又發生了這種事,……我的女兒……哦,耶穌,耶穌!”
接著又是一片沉默。茲皮希科抬起稚氣的臉向著月亮,臉上帶著迷惑不解的神情,然后又向尤侖德問道:
“岳父!……對他們說來,取得人們的尊敬比之結怨樹敵總要好得多。他們為什么要對所有的民族,所有的人,犯下這么多罪行呢?”
但是尤侖德攤開雙手,仿佛絕望似地。聲音硬塞地回答說:“我不知道。……”
茲皮希科把他自己提出的問題沉思了一會,可是他的思想立即又轉到尤侖德身上了。
“人們說您向他們報仇報得很兇,”他說。
尤侖德控制住極度的悲痛,鎮靜了一下,說道:
“但我發過誓要消滅他們……我也向天主發過誓,如果天主助我報仇雪恥、我就把我唯一的孩子獻給主。這就是我反對你們婚事的原因。但現在我不知道這是主的意志呢,還是你的行動引起了主的憤怒?”
“不,”茲皮希科說。“我以前告訴過您,即使婚禮不舉行,這些惡棍也會把她劫走的。天主接受了您的誓約,但把達奴莎給了我,因為要是沒有主的意旨,我們什么事也做不成。”
“每一件罪過都是違反天主的意旨的。”
“罪過是違反天主的意旨的,可圣禮就不是了。因為圣禮是天主的事。”
“因此現在就無可挽回了。”
“贊美天主,確實無可挽回了!不必難過啦,因為沒有人會像我這樣有決心幫助您去對付這批強盜。您往后就會知道!不管怎樣,我要為達奴莎向他們報仇,要是劫奪您的亡妻的那伙人還有人活著的話,那就把他們交給我,您瞧我來對付他們吧!”
但是,尤侖德搖搖頭。
“不,”他陰郁地回答,“那伙人里面沒有一個活著了。……”
一時間,只聽見馬匹的鼻息聲和馬蹄踏在路面上的輕微的得得聲。
“有一天夜里,”尤侖德繼續說,“我聽見一個聲音,好像是從墻上發出來的,向我說:‘仇報夠了!’但是,我沒有聽從,因為這不是我的亡妻的聲音。”
“那是誰的聲音呢?”茲皮希科焦急地問道。
“我不知道。在斯比荷夫,墻壁里常常會有說話聲,有時候是一陣呻吟,因為有許多十字軍騎士拖著鐐銬死在那里的地牢里。”
“那末神甫對您說些什么呢?”
“神甫給城堡拔了災,驅了邪,也囑咐我放棄報仇,但是那不成。我對十字軍騎士太狠了,他們反過來也要報仇了。他們打埋伏,向我來挑戰,……這一次也是這樣。梅恩格和德·貝戈夫首先向我挑戰的。”
“您曾經接受過贖金么?”
“從來沒有!我所俘獲的人中間,德·貝戈夫將是第一個活著出去的。”
談話停止了,因為他們現在從寬闊的大道轉進了一條狹路,在這條狹路上默默地走了很久,路途曲折,有幾處積雪很難通過。在春夏兩季的雨天里,這條路簡直不能通行。
“我們快到斯比荷夫了么?”茲皮希科問。
“是的,”尤侖德回答。“可是還有一大片森林,然后是走上泥沼地,泥沼地中央就是城堡……泥沼地外便是澤地和干地,不過要進城堡一定得走堤壩。日耳曼人一再要俘虜我,但是他們沒有辦到,他們的尸骨都腐爛在森林的野草叢里了。”
“這地方是很難找到的,”茲皮希科說。“如果條頓人派人送信來,他們怎么找得到我們呢?”
“他們已經派人來過好幾次了,他們有認得路的人。”
“但愿我們能在斯比荷夫會會他們,”茲皮希科說。
這個愿望一下子就實現了,比這年輕騎士所想的還要快,因為他們出了森林,走上開闊的田野(斯比荷夫就位于那片沼地中間),就看見前面有兩個騎馬的人和一輛低低的雪橇,雪橇里坐著三個黑蒼蒼的人。
夜空明亮,因此這群人襯著那片白雪,格外顯得分明。尤侖德和茲皮希科一看見這群人,心就跳得更快了,因為除了條頓人派來的信使,有誰會在這半夜三更騎馬到斯比荷夫來呢?
茲皮希科命令駕車的快走,不久就趕上了那批人,聲音都聽得見了。那兩個騎馬的人顯然是保護雪橇的,馬上轉過身來向著他們,一面從肩上卸下石弓,喊道:
“那邊是誰?”
尤侖德低聲向茲皮希科說:“那是些日耳曼人!”
接著就高聲對那批人說:
“應該由我查問你們,你們只有回答的份!你們是什么人?”
“過路人。”
“什么樣的過路人?”
“香客。”
“從哪里來?”
“從息特諾來。”
“正是他們!”尤侖德又低聲說。
這時候兩部雪橇已經走在一起了,同時在他們面前出現了六個騎馬的人。這是斯比荷夫的衛隊,他們日夜看守著通往城堡的堤壩。他們騎的都是高頭大馬,還帶著像狼一樣兇猛的狗。
衛士們一認出尤侖德,就發出驚奇的歡呼聲,他們覺得主人回來得那么快,簡直出乎意外;但是尤侖德全神貫注在信使身上,因此又轉向他們:
“你們上哪里去?”他問。
“到斯比荷夫。”
“你們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們只能面告爵爺本人。”
尤侖德正想說:“我就是斯比荷夫的爵爺;”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覺得不能當著別人的面和外人談話。于是他問他們有沒有帶什么信件來;他們回答說,他們只是奉命來送口信的,爵爺便下令盡快策馬前奔。茲皮希科也同樣急于要聽到達奴莎的消息,一心一意只想到這事,注意不到別的事情上去。堤壩上的衛士兩次攔阻他們,他竟覺得不耐煩了。吊橋放下來架在壕溝上了,壕溝后面的護堤上屹立著一排巨大的柵欄。這座城堡,日耳曼人一聽見它那殺氣騰騰的名聲就要嚇得畫十字,可是現在城堡就在他眼前,他卻視而不見了,他注目的只是十字軍騎士派來的那幾位信使,因為他想從他們那里打聽到達奴莎的下落,她什么時候才能獲得釋放。他想也沒有想到,等著他的是一個絕大的失望。除掉趕車人和擔任守衛的兩個騎馬的人之外,從息特諾派來的只有調個使節:一個就是曾經送治傷藥膏到森林行宮來的那個婦人;另一個是一個年輕的“旁特尼克”。茲皮希科不認得那婦人,因為他在森林行宮中并沒有見過她;那個“旁特尼克”他一看就知道是個化裝的情從。尤侖德馬上把這兩人領進拐角上的房間里;他站在他們面前,壁爐里燃燒著的原木材把火光投射在他身上,簡直把他那魁梧的身材映照得很可怕。
“我的女兒在哪里?”他問道。
那兩個人站在那里,面對著這個滿面殺氣的人,給嚇住了。雖然那個“旁特尼克”生就一副惡相,卻像秋天的樹葉于一樣瑟瑟發抖,那婦人的兩條腿也在發抖。她望望尤侖德,又望望茲皮希科,然后再望望卡列勃神甫的發亮的禿頂,最后重又望望尤侖德,仿佛在向他詢問,那另外兩個人待在這里干什么。
“閣下,”她終于說了,“我們不知道您問的是什么事;但他們是為了重要的事派我們來的。而已派我們來的人清清楚楚地命令我們,談話時不能有旁人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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