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親王在東錫埃爾與平民的關系,有必要談談下面一件事。中校鋼琴彈得很出色,軍醫的妻子歌唱得很美妙,就好象在音樂戲劇學院得過一等獎似的。軍醫夫婦和中校夫婦每周都在德·鮑羅季諾先生府上進一次晚餐。這當然使他們很得意,因為他們知道,親王到巴黎度假,總在德·布達萊斯夫人、繆拉以及其他有地位人的府上吃晚飯。但他們對自己說:“他是一個普通的上尉,我們到他府上來他感到特別高興,再說他是我們真正的朋友。”后來,德·鮑羅季諾先生調到博韋任職(這是他長期活動的結果,他想離巴黎近一些),搬家的時候竟把這兩對音樂家夫婦忘得一干二凈,就象忘了東錫埃爾的劇院和他經常訂購午飯的小飯店一樣。尤其使中校和軍醫氣憤的是,盡管他們是親王餐桌上的???,竟再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
一天上午,圣盧向我承認他給我外祖母寫了封信,給她談了我的情況,并且建議她和我通一次話,因為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已經開辦電話業務了??傊N彝庾婺府斕煲o我打電話,他叮囑我四點差一刻到郵局去。在那個時代,電話還沒有象今天這樣普遍。然而習慣只要用很少一點時間就能使我們初次接觸的神圣力量失去神秘性,我看到電話沒有馬上接通,就感到等的時間太久,使用太不方便。我差點想抱怨了。那時候我的心情和現在所有人的心情一樣,嫌那突然會出現的、令人贊嘆的奇境出現得太慢。其實我們想通話的人很快就會出現在我們身邊,雖然看不見,但確實在我們身邊。他呆在他居住的城市里(對我外祖母來說是巴黎),坐在他的餐桌旁,他那里的天空和我們這里的不一樣,天氣也可能不同,他的情況和思想我們全然不知,但他馬上就會把這些都告訴我們。就在我們心血來潮,要他出現的時候,他(他和他周圍的氣氛)突然被帶到了幾百里外的地方,帶到了我們的耳邊。我們仿佛成了童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女巫婆根據我們的意愿,讓我們的外祖母或未婚妻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又非常遙遠,在他們真正生活的地方,在看書,在掉淚,在摘花,那樣清晰,那樣逼真,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要使奇跡出現,只消把嘴唇湊近神奇的小金屬板,呼叫——有時要等很久,但我樂意——值班女神,每天我們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從來沒看到過她們的臉孔,她們是我們的守護天神,小心翼翼地監視著令人頭暈目眩的黑暗大門;我們呼叫萬能的女神,她們讓遠離我們的親人出現在我們身邊,卻不讓我們看見他們;我們呼叫看不見的達那伊得斯,她們日夜不停,把聲音的箱子倒空,注滿和傳遞;我們呼叫愛奚落人的復仇女神,當我們給女友講知心話不希望被人聽見時,她們會惡狠狠地喊著說:“我聽著呢!”這些電話女郎是神秘莫測、容易生氣的女侍,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疑心重重的修女!
我們的呼叫聲剛剛響起,在這到處都是幽靈,只有我們耳朵在凝神聆聽的黑暗中,一個輕微的聲音——一個抽象的聲音——消滅了距離的聲音——我們心上人的聲音就同我們講起話來。
是她,是她的聲音在回我們說話。這聲音近在身邊!然而又那么遙遠!多少回我聽著聽著就憂從中來,好象我們即使走很遠很遠的路,也不可能見到這個聲音縈繞在我們耳畔的人;我們感到在這令人心馳意蕩的唇耳接觸中,在這似乎伸手就能擁抱我們心上人的時刻,實際上離她們有千里之遙,這是多么令人失望??!這個真實的聲音似乎離我們很近,其實卻離得很遠!它還可能預示著永久的分離!常有這種情況,我聽得見聲音,卻看不見遠方跟我講話的人,就會感到那是從萬丈深淵里發出來的絕望的呼叫,一股惆悵憂慮之情就會涌上我的心頭;我還嘗過一種憂慮,當一個聲音,單獨一個聲音,離開了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軀體,又一次來到我耳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卻想順便從說話人的嘴唇上親吻這些話,但這兩片嘴唇早已化為塵土,這時,憂慮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唉!那天在東錫埃爾,奇跡沒有出現。當我到達郵局時,我外祖母已經打來電話了。我走進電話間,線被占了,有人在講話,顯然不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因為當我拿起聽筒,就聽見那段木頭象木偶戲中的駝背丑角在尖聲尖氣地說話。我把它放回原處,它就不響了??墒俏以倌闷饡r,它又象駝背丑角喋喋不休地嘮叨開了。我無可奈何,只好掛上電話,不再去碰它,這段會說話的木頭這才停止痙攣,直到最后一秒鐘它還在嘮叨。我去找郵局職員,他叫我稍等片刻;然后我就講話了;開始沒有聲響,可是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我以為自己一定熟悉這個聲音,其實不然,因為以前,當外祖母同我說話時,我總是邊聽邊看著她臉上的嘴巴和占據著很大一塊地方的眼睛,而她的聲音,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單獨聽到。因為這個聲音成了一切,我感到它變形了。當它象這樣沒有臉部線條陪伴,單獨來到我身邊時,我發現它充滿了柔情。它可能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溫柔過!可能我外祖母感到我離開了家,怪可憐的,認為完全可以向我抒發她的感情了;而在平時,這位女教育家總是恪守“原則”,克制自己,不讓這種感情流露出來。這聲音很溫柔,但也很憂郁。這憂郁的感覺首先是由溫柔引起的,因為它明凈純潔,幾乎一塵不染,任何冷酷、自私和同別人格格不入的東西都被洗滌一清,人類的聲音是很難達到這般純凈的。這聲音由于過分體貼而顯得脆弱,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化作一串純凈的淚珠而消失。再說,這聲音單獨出現在我身邊,不再戴著臉孔這個假面具,我第一次發現它充滿了憂傷,而她一生的憂傷已使聲音出現了裂痕。
此外,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孤立地聽見了聲音才產生這種令人心碎的新感覺的嗎?不是的。更確切地說,聲音的孤獨似乎使我想起人的孤獨,我外祖母的孤獨(她第一次同我分離)。聲音的孤獨是人孤獨的象征和直接結果。平時,我外祖母一天到晚指揮我做這做那,不準我做這做那,服從的煩惱和抵抗的沖動抵消了我對她的溫情,此刻,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將來也不會再現(因為我外祖母不再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受她的統治了。她正在對我說,希望我干脆在東錫埃爾呆著不要回去,不行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盡可能多呆些時間,這于我身體和寫作都有好處)。此外,我在耳邊的聽筒下感覺到的是我們兩人相互的體貼。這種體貼擺脫了平時同它抗衡的相反力量,從此變得不可抗拒,這使我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外祖母叫我留下來,這反倒使我渴望、并且使我感到迫切需要回到她身旁。我從沒想過她會同意我留下。從此我自由了。但是我驟然感到這自由充滿了傷感,就仿佛在我愛著她的時候,她猝然永遠離開了我。我喊著:“外婆,外婆。”我真想擁抱她,可是在我身邊只有這個幽靈般的聲音,和我外祖母死后來探望我的鬼魂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同我說話吧!”可就在這時,聲音突然消失,我變得更加孤獨。外祖母聽不見我說話了,她把電話掛了,我們不再面對面呆著,互相聽見對方說話。我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大聲呼喊外婆,我感到連對她的呼喊也似乎迷失了方向。我憂心如焚。很久以前,在我孩提時代,一天,我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找不見外祖母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與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寧說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里想著我也在找她;當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產生這種揪心的憂慮:我們多么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講給他們聽,多么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我感到她已經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我孤孤單單,站在電話機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著:“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孤零零地重復著亡妻的名字一樣。我決定離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聽一下火車的時刻。但是,在下決心離開之前,我本想最后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兒,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班女神不再愿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據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術發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司機的年輕親王(后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和瓦格拉姆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將不為所動,于是我離開了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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