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后,是嚴寒而干燥的晴天。白天里,樹木在陽光中閃耀,堅冰封住了河流,沼地也凍得十分堅硬;在寧靜的夜里,森林里的樹木凍得畢畢剝剝發出響亮的拆裂聲。鳥兒飛向有人煙的地方去。餓狼成群結隊,不但襲擊單身人,也侵犯村莊,使得行人很不安全。然而,人們在自己的煙霧騰騰的小屋中享受著爐火的溫暖,為酷冷的冬季預兆豐年,快樂地等待著行將到來的節期。公爵的森林行宮顯得十分冷清。公爵夫人同宮廷侍從們和維雄涅克一起到崔亨諾夫去了。茲皮希科的傷勢雖然大有好轉,但是身體還是很弱,不能騎馬,仍舊留在森林行宮中,伴隨他的有山德魯斯,他的捷克侍從以及由一個管家的貴婦人管理的若干仆人。
但是這位騎士非常想念他年輕的妻子。確實,他一想到達奴莎已經是他的人,人間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她奪去,就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不過這種心情卻同時加深了他的渴念。他整天盼望著能夠早日離開行宮,并且成天思索著那時該做些什么,該到什么地方去,怎樣使尤侖德回心轉意。他同時也有過心緒不寧和坐立不安的時刻。但總的說來,未來對于他是歡愉的。愛達奴莎,并且從日耳曼人頭盔上拔下孔雀毛飾來--這就是他要過的生活。他有好多次想把這情況說給他喜愛的捷克人聽,但是仔細一想,就覺得這個捷克人對雅金卡十分忠心,同他談達奴莎的事未免太魯莽了,而且他發過誓,要保守秘密,不能把發生的事說出來。
他的健康情況畢竟一天一天好轉了。在守夜節(圣誕夜)之前一禮拜,他第一次騎上了馬。雖然他覺得穿了盔甲騎馬還不行,但到底還足鼓足了信心。此外,他也沒有想到馬上就得穿上鎧甲,戴上頭盔。無論怎樣,他總希望很快強健起來,穿戴盔甲,縱馬馳騁。為了消磨時光,他在屋里試圖舉起劍,這個他做到了,但是要揮舞斧頭,對他似乎還是件難事。可是他深信,要是用兩手握住斧柄,他就能夠揮動自如了。
最后,到守夜節的前兩天,他吩咐人去備好雪橇,給馬上好鞍子,并通知捷克人說,他們要上崔亨諾夫去、這個忠心的侍從倒有點兒擔心,尤其是因為外邊大氣很冷。但是茲皮希科對他說:
“格羅伐支(因為波蘭話是這樣叫他的),這同你的頭無關,我們在這里待著也沒意思,到崔亨諾夫去可以見到那位老先生,我哪怕有病也不能放過這種機會。況且,我又不是騎馬去,而是坐著雪橇,稻草一直鋪到頭頸,上面蓋著毛皮,到了崔亨諾夫附近才騎馬。”
事情就這樣進行了。這個捷克人知道他的年輕主人的脾氣,懂得最好不要去反對他,尤其不應該不認真執行他的命令。因此他們一大早便動身了。在起程的時候,茲皮希科看見山德魯斯帶著他的箱子也上了雪橇,便對他說:“你怎么像芒刺粘在羊毛上似的釘住我?……你不是對我說過你要到普魯士去么?”
“不錯,我說是這樣說過,”山德魯斯答道。“但是這樣的大風雪,我單身到得了那里么?等不到第一顆星星出現,狼群倒會把我吞掉,而且我待在這里又沒有什么事。我寧愿上市鎮去,去啟發人們敬神,把我的神圣貨物賜給他們,把他們從魔鬼的控制下拯救出來,因為我已經在羅馬向天主教之父起過誓。再說,我非常欽慕您閣下,在我回到羅馬之前,我不愿離開您,也許我可以為您略效微勞。”
“老爺,他總是要為您效勞的!他隨時預備以吃吃喝喝來為您效勞,”這個捷克人說。“他是太高興為您這樣效勞了。不過,如果在普爾扎斯尼契附近的森林里碰上狼群來襲擊我們,那我就把他喂狼了,因為他除此之外,一無用處。”
“最好小心些,”山德魯斯回答,“說這種罪過話是要人地獄下油鍋的,要下也會把你渾身凍僵,一直凍到你的胡子上。”
“去你的!”格羅伐支回答,一面把鐵手套伸到剛生出來的胡子上去摩摩,“我要先喝幾口麥酒暖和暖和,提提精神,可我一點也不會給你。”
“給酒徒喝酒可是犯禁的,--又是一件罪過。”
“那我要給你一桶水喝喝,不過現在我手里有什么你就拿什么吧!”他一面這樣說,一面用一雙鐵手套捧滿了一大把雪,對準山德魯斯的胡子扔過去,但山德魯斯躲開了,說道:
“崔亨諾夫沒有你的份了,因為那里人們已經養馴了一頭大熊在玩雪了。”
他們就喜愛這樣彼此嘲弄。但是茲皮希科并不禁止山德魯斯同他騎馬同行,因為這個陌生人很討他喜歡,而且他仿佛覺得這個人確實是欽慕他的。
他們在明朗的晨光中離開了森林行宮。霜很厚,只得在馬匹身上罩上馬衣。眼前的風物整個兒給雪花淹沒了。覆雪的屋頂幾乎難以辨認。炊煙好像是直接從一座座白色的小山上蒸發出來,直沖向天空,在晨曦中染上紅色,像支畫筆似的在屋頂上擴展開來,看上去仿佛頭盔上的毛飾。
茲皮希科坐在雪橇里,第一是為了養養氣力,其次是車于里容易抵御嚴寒;他吩咐格羅代支坐在他身旁,以便隨時用石弓來防備狼群的襲擊,一面快快活活地同他聊天。
“到普爾扎斯尼契,我們只要喂飽馬,稍微暖和一下,就即刻繼續趕路。”
“到崔亨諾夫去么?”
“先到崔亨諾夫,向朝廷表示敬意,參加禮拜。”
“以后呢?”格羅伐支問。
茲皮希科微笑著答道:
“以后嘛,誰知道,也許到波格丹涅茨去。”
捷克人驚奇地望著他,心里起了一個念頭:“也許他同尤侖德小姐吵過架了吧,他覺得這是極其可能的,否則她怎么會走呢。捷克人在森林行宮中也曾經聽到過斯比荷夫的爵爺不愿意把女兒嫁給這位年輕的騎士,因此這個忠實的侍從很高興,因為他愛雅金卡,而且把她當作天上的明星看待;為了她的幸福,叫他流血也甘愿。他也愛茲皮希科,他衷心希望侍候他們兩人一直到死。
“那末您閣下想要在領地上安家了?”他欣喜地說。
“我怎么能夠在領地上安家呢,”茲皮希科回答,“因為我向那些十字軍騎士挑過戰,并且在那以前,我還向里赫頓斯坦挑過戰。德·勞許說過,大團長會邀請國王去訪問托綸涅。我將隨著國王的扈從隊一起去;我想,加波夫的查維夏爵爺或者是塔契夫的波瓦拉都會請求我們的君主允許我同那些教士決斗。他們一定會帶著他們的扈從來戰斗的;那樣,你也得去同他們交戰了。”
“如果我要殺任何人,我倒希望殺一個教士,”這捷克人說。
茲皮希科滿意地望著他。“唔,誰碰上你的鋼刀,他一定要倒霉。天主給了你大力氣,不過要是你使用過度,那就糟了,因為謙讓是一個好侍從應有的品質。”
這捷克人搖搖頭,表示他決不會浪費自己的力氣,可是對付日耳曼人也決不會吝惜力氣。
茲皮希科笑了,這倒不是因為聽到了這侍從所說的話,而是笑自己的想法。
“等我們回去了,老人家一定會高興,茲戈萃里崔那邊也會有一番快活氣象。”
雅金卡突然出現在茲皮希科眼前了,仿佛她正同他一起坐在雪橇里。他老是一想起她,就好像當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
“唔,”他心里說,“她不會高興的,因為等我回到波格丹涅茨,我是要同達奴莎一起去看她的。讓她去嫁給別人吧。……”想到這兒,勃爾左卓伐的維爾克和羅戈夫的小契當的影子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突然間,他心里也起了一種不快的感覺,因為那姑娘總會落在他們這些人當中的某一個人手里,于是他又想:“最好她能找到一個更好的人,因為那兩個家伙都是酒鬼和貪吃漢,那姑娘卻是高尚的。”他想到這個人,又想到那個人;想到他的叔父知道了這事情的經過之后,將會怎樣;不管結局如何,這準是叫人厭煩的;但他即刻用這個想法來安慰自己,叔父最關心的莫過于親屬關系和錢財方面的事情,因為這兩樣東西能夠增進他們家族的利益。雅金卡確實比較親近些,但是尤侖德的土地比茲戈萃里崔的齊赫更多。而且他斷定瑪茨科對這樁婚事是不會一直反對下去的,等他明白了他侄于對達奴莎的愛情和達奴莎的陪嫁,那就更不會反對了。他可能會嘀咕一通,過后就會高興起來,并且會像愛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愛達奴斯卡;
他心里突然充滿了對于叔父的恩愛和懷念。他叔父雖然是個嚴酷的人,愛他卻像愛自己的眼珠一樣;叔父在戰場上對他的照顧勝過了對他自己的照顧,為他奪取戰利品,而且為了他而遠離家鄉。他們兩人在世界上都是孤單單的,沒有近親,只有像修道院長這樣的一個遠親。往往當他們彼此要分手的時候,兩人誰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特別是老的那一個,他對他自己已經不存任何奢望了。
“嗨!他會高興的,他會高興的!”茲皮希科心里反復說。“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尤侖德會像叔叔一樣對待我。”
于是他開始設想,尤侖德知道了這件婚事以后,他會怎么說,會怎么辦呢。想到這里,他固然有些擔心,但是并不過于擔心,理由很簡單,這已是既成事實了。尤侖德即使想要向他挑戰也不行了。即使尤侖德反對,茲皮希科也能這樣回答他:“我求您寬容一些吧;您對達奴斯卡的權利是人問的,我的權利卻是神授的;因此她不再是您的人,而是我的人了。”有一次,他聽見某一個通曉《圣經)的神甫說過,女人必須離開她的雙親去同她丈夫在一起。因此,他覺得優勢在他這一邊;不過,他并不以為尤侖德會和他發生激烈的爭執,會大發雷霆,因為他指望達奴莎的哀求會得到恩準,而且同樣指望尤侖德所侍奉的公爵會從中調解,還有公爵夫人的調解,何況尤侖德一向敬愛公爵夫人,把她看作自己女兒的保護人。
由于天氣極其寒冷,狼群大批大批地出來,它們甚至襲擊成群結隊的趕路人。人們勸茲皮希科在普爾扎斯尼契過夜,他沒有理會,因為他在客店里遇見了幾個帶著隨從的瑪佐夫舍騎士,他們也上崔亨諾夫去迎接公爵;還有那里的幾位武裝商人,護送著幾車從普魯士運來的貨物。同這樣一大批人一起,走路該是沒有危險了;因此他們在黃昏時分動身,雖然傍晚時突然起了一陣風,追逐著滿天烏云,而且開始下起雪來。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行走,但是走得非常慢,茲皮希科不禁擔心,他們也許不能及時趕上守夜節了。有幾處地方,馬走不過去,他們不得不掘開雪堆,幸虧樹林中的道路沒有被雪蓋沒。當崔亨諾夫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已經是薄暮了。
要不是看見那新城堡所在地的高地上的篝火,他們還不會知道離市鎮已經很近了,也許會在眼花繚亂的狂風暴雪中迷路迷上好久呢。他們不能斷定那火堆是為了圣誕夜向客人們表示敬意呢,還是按照古代的風俗才燃燒的。但是茲皮希科的旅伴中誰都沒有想到這件事,因為大家都急于要在鎮上盡快找到一個避避風雪的地方。
這時候暴風雪愈來愈猛,刺骨的寒風帶來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寒風搖撼著樹枝,狂嘯怒號,發狂似地吹開整個雪堆,把它卷入空中;寒風不住呼嘯,方向變化無定,幾乎掀翻了雪橇和馬匹,好像尖石子似的刮著騎馬人的臉,叫他們透不過氣來,說不出話來。縛在雪橇轅桿上的鈴子全然聽不見聲音了;在這旋風的怒號和呼嘯聲中,只聽得一陣陣凄苦的聲音,像狼號,又像遠處的馬嘶,有時又像人們在大難之中的呼救聲。精疲力竭的馬匹開始喘起氣來,逐漸放慢了腳步。
“嗨!多大的風雪啊!多大的風雪啊!”那個捷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爵爺,幸虧我們已經快到市鎮了,幸虧那邊的火堆正在燃燒;要不然我們就夠受了。”
“出門人碰到這種天氣就只有等死了,”茲皮希科回答,“我甚至連火堆也看不見了。天這么黑,連火光也難辨別得出;也許木柴和煤炭都被風刮走了。”
坐在其他雪橇上的商人和騎士們也那么說:要是暴風雪把誰從座位上刮走了,那他就聽不見晨鐘了。茲皮希科忽然不安起來,說道: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