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盧給我談起過他的另一個同事,他也來這里了,他們的關系尤其融洽,因為在這群人中,就他們兩個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件。
“噢,他呀!他跟圣盧不一樣,狂熱得不得了,”我的新朋友對我說。“他甚至不夠老實。開始他說:‘等著吧。有個人我很熟悉,是德·布瓦德弗爾將軍,非常精明,非常善良。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觀點。’但當他知道德·布瓦德弗爾將軍聲明德雷福斯有罪時,就把他看得一錢不值,說是教權主義和參謀部的偏見妨礙他作出真誠的判斷,盡管沒有人——至少在過去,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前——比我們這位朋友更崇拜教權主義了。于是,他對我們說,真相總會大白于天下的,因為這個案件就要由索西埃受理了,說這個人是擁護共和政體的老兵(我們這位朋友出生于一個極端擁護君主政體的家庭),有鋼鐵般的意志,不屈不撓的信念。可是當索西埃聲明埃斯代阿西無罪時,他又為這一判決找到了新的解釋,不過不是對德雷福斯不利,而是對索西埃不利。他說是軍國主義思想蒙住了索西埃的眼睛(請注意,他本人既是軍國主義者,又是教權主義者,至少是軍國主義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看他了)。他家里人看到他思想這樣狂熱,都快愁死了。”
“你瞧,”我說,把臉轉過一半朝看圣盧,為了照顧到兩面,又把另一半對著他的同事,好讓他參與談話,“因為人們認為環境對人有影響,可是思想對人的影響更大。人都有一個思想觀點。但思想觀點比人少得多。因此,有同樣觀點的人都差不多。但思想觀點并不是具體的,因此,在一個有抽象觀點的人周圍生活著的具體的人,絲毫也改變不了這個人的觀點。”
這時,圣盧的呵責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因為剛才有一個年輕的軍人笑嘻嘻地指著我對他說:“迪洛克,和迪洛克完全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我感到那張怯生生的臉上表情十分親切①。在圣盧看來,當我講話的時候,別人對我的稱贊是多此一舉,他要求大家保持安靜,就象一個樂隊指揮,當聽到有人弄出了聲音,就敲敲琴弓,讓他的樂師停止演奏,圣盧也是一樣,他呵斥搗亂分子:“希貝格,”他說,“別人說話時不要插嘴。要說等大家說完再說。好了,您繼續往下講,”他對我說。
①圣盧并不滿足于這一比較。他興奮極了,而想讓我在他朋友們面前露一手的欲念又使他的興致倍增。他一面撫摸著我,就象撫摸一匹第一個跑到終點的馬,一面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對我說:“你知道,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聰明的人。”接著又改口說:“還有埃爾斯蒂爾。你不會不高興吧?你明白,這叫留有余地。打個比方:我這樣對你說,就好比有人對巴爾扎克說:您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還有斯丹達爾。你明白,多留些余地,實際上是無限的贊美。你不同意?不同意加上斯丹達爾?”他又說道,對我的判斷力表示出天真的信賴,而這種信賴從他那笑瞇瞇的綠眼睛里射出來的迷人而幾乎是幼稚的詢問目光中流露了出來。“啊!好,我看你同意我的看法了,布洛克不喜歡斯丹達爾,我感到他很愚蠢。《巴馬修道院》不是很了不起嗎?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興。你最喜歡《巴馬修道院》中的什么?請回答我。”他急著命令我作出回答,顯示出青年人容易沖動的性格,而他身體散發的威力使他這個問題有點嚇人。“莫斯加還是法布利斯?”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莫斯加有點象德·諾布瓦先生。”西格弗里德—圣盧聽后仰天大笑。“可是莫斯加比他聰明得多,但沒有他愛賣弄學問。”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羅貝邊笑邊拍手叫好,他笑得差點兒憋不過氣來。他大聲喊道:“高見!太妙了!你真了不起!”——作者注。
我松了口氣,因為我擔心他會讓我從頭開始。
“因為一個思想觀點,”我繼續說,“并不是物質利益的一部分,也不可能享受物質利益,因此有同樣思想觀點的人不會受物質利益的影響。”
“喂!我的孩子們,這下你們可目瞪口呆了吧!”我剛說完,圣盧就驚呼起來,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神情關切而憂慮,就象我在走鋼絲一樣。“希貝格,您剛才想說什么?”
“我說這位先生很象迪洛克少校。剛才我還以為是少校在講話呢。”
“我早就想到了,”圣盧回答道。“是有許多相象的地方,但您會看到他有許多東西是迪洛克所沒有的。”
這個貴族出身的士官有一個兄弟在音樂學校讀書,他的兄弟對任何一部新問世的音樂作品總和他父母、表兄妹以及俱樂部的同事們的看法迥然不同,而和音樂學校其他學生的看法完全一致;圣盧的這個朋友也是這樣,他的“心理狀態”,正如有些人所說的,和所有德雷福斯分子的心理,尤其和布洛克的心理如出一轍——當我同布洛克談起這件事時,他對這個士官產生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看法,他聽說他和自己屬于同一派很受感動,但鑒于這個士官出身貴族,受過宗教和軍事的教育,便把他想象得與眾不同,就象遠道而來的游客,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他的家庭傳統和職業利益對他的心理卻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同樣,圣盧的一個表兄娶了一位年輕的東方公主,據說,她賦的詩可以同維克多·雨果或阿爾弗雷德·維尼的詩媲美,盡管如此,人們仍然認為她的思想與眾不同,是一個幽居在《一千零一夜》式宮殿中的東方公主的思想。而那些有特權接近她的作家,當他們聽到她的一次談話后就會感到她不是夏哈札德,而是維尼或雨果,他就會大失所望,或者不如說,會喜出望外。
我特別喜歡同這個年輕人聊天,談軍營,談駐軍的軍官和軍隊。這也是我和羅貝的其他朋友,和羅貝本人經常談論的問題。在我們平時吃飯、聊天和生活的環境中有各種各樣的事物,不管它們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我們看多了,它們在我們眼里就會破格升級,就會大大增值,使其他事物相形失色,被擱置一旁,象夢幻一樣虛無縹緲,甚至不復存在。就是這樣,我開始對軍營中的各個要人,對我去看圣盧時在院子里遇見的或早晨醒來,當騎兵團經過我窗前時看見的軍官,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想詳細了解深受圣盧敬佩的那個少校,了解即使從美學觀點看也令我悠然神往的那門軍史課。我知道,羅貝講話咬文嚼字,常常空洞無物,可有時卻表明他理解了,并且吸收了一些深刻的思想。可惜,在軍隊這個問題上,羅貝這段時間滿腦子的德雷福斯案件。他很少談論這個案件,因為餐桌上只有他一人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其他人都激烈反對,除了我的鄰座。我這位新朋友觀點常常搖擺不定。他對上校佩服得五體投地。上校被公認為出類拔萃的軍官,他抨擊在各種現實問題上的反軍騷動,因而被認為是反重審派。我的鄰座得知他的長官無意中透露了幾個表明他對德雷福斯罪狀有所懷疑的論點,得知他對比卡爾很尊重。不管怎樣,就這最后一點來看,說上校是相對的重審派是沒有根據的,正如圍繞一件大事總會產生種種莫名其妙的謠傳一樣。因為沒過多久,上校負責審查原情報局長比卡爾將軍時,對他的粗暴和蔑視是前所未有的。無論怎樣,盡管我的鄰座不敢冒昧直接打聽上校的情況,但為了向圣盧表示禮貌,對他說——說話的語氣就好象是一個天主教女信徒在告訴一個猶太女人,她的本堂神甫譴責過俄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贊美過某些以色列人的寬宏大量——上校對重審派,至少對重審派的某些觀點,并不象人們所描繪的那樣是狂熱而狹隘的敵對分子。
“這我不感到驚奇,”圣盧說。“因為他是個聰明人。盡管如此,出生的偏見,尤其是教權主義迷住了他的眼睛。嘿!”他對我說,“迪洛克少校,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軍史教官,看起來是完全贊同我們的觀點的。再說,他不贊成我們的觀點那才叫我感到吃驚呢,因為他不僅是一個高尚而聰明的人,而且是一個激進社會黨人和共濟會會員。”
出于對圣盧的朋友們的禮貌(他的政治主張實在叫他們受不了),同時也因為少校的其他事情更使我感興趣,我問我的鄰座,少校是不是真的把軍史課講得具有真正的美學價值。
“千真萬確。”
“您意思指的是什么?”
“嗯,打個比方吧,您在一個軍事報告里談到的一切,哪怕是最小的事實,最小的事件,我認為從里面都可以發現思想的蛛絲馬跡,這些思想常常互相重疊,就象在隱跡紙上寫的字一樣,你必須把它們理出來。這樣,您才可以發現任何一門科學或任何一種藝術的大體情況,可以滿足我們大腦的需要。”
“對不起,請舉些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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