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皮希科也說:
“那個同我一起來的叫作山德魯斯的人,他隨身帶著赦免一切罪孽的免罪符。”
維雄涅克神甫可能不完全相信山德魯斯的免罪符的效力;但是他倒樂意找到哪怕是一個借口也好,那他就能夠幫助達奴莎和茲皮希科了,因為他愛這姑娘,他從她小時候就認識她。而且他想起來,他大不了會受到一次在教堂里懺悔的懲罰,因此他轉向公爵夫人說:
“不錯,我是神甫,但我也是公爵的仆人。您要命令我做什么啊,仁慈的夫人?”
“我不愿命令您,而是懇求您,”夫人回答。“如果那個山德魯斯有免罪符的話--”
“山德魯斯有。但是問題在于主教。他對普洛茨克的神甫非常嚴厲。”
“您別怕主教,我聽說過,他禁止神甫帶劍和石弓,禁止發行各種許可證,但他并沒有禁止他們做好事。”
維雄涅克神甫抬起眼睛,舉起雙手,說道:
“那就如您所愿吧!”
這句話使他們心里都十分快樂。茲皮希科重新坐在床上,公爵夫人。達奴莎和維雄涅克神甫都圍床而坐,開始計劃該怎么辦。
他們決定保守秘密,不讓這所邸宅里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他們還決定暫時不讓尤侖德知道,等公爵夫人以后在崔亨諾夫把一切經過詳細告訴他。
同時由維雄涅克神甫以公爵夫人的名義寫一封信給尤侖德,請他到崔亨諾夫來,在那里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療,不致感到無聊。最后,他們決定,茲皮希科和達奴莎得去行懺悔禮,婚禮要在夜里,等人們都睡了再舉行。
茲皮希科曾經想去叫他的侍從捷克人來作證婚人;但是一想到那人是雅金卡送給他的,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剎那間,雅金卡出現在他記憶里,仿佛就在眼前,他好像看見她漲紅著臉,含著淚,用哀求的聲音跟他說:“別那么做!別對我以怨報德,別以苦痛報答愛情!”于是他一下子滿懷著熱烈的同情,因為他覺得他太對不起她,今后她無論是待在茲戈萃里崔自己家里,或是在森林深處,在田野上,也不論修道院長送了她多少禮物,契當和維爾克如何向她獻媚求婚,她都得不到安慰。因此他心里說:“姑娘,愿天主叫你一切稱心如意;我雖然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給你,可是辦不到。”的確,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無能為力,立刻就安心了,心里恢復了平靜,整個心思也都放在達奴莎和婚禮上去了。
但是他不得不去叫那捷克人來幫助他;因此他雖然決定在那人面前對這事一字不提,他還是把他叫來,跟他說道:
“我今天要去行懺悔禮和領圣餐;因此你必須給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就當做我要進王宮一樣。”
這捷克人有些害怕,直望著他的臉;茲皮希科發覺了,說道:
“別發慌,人們不光是在預料到要死的時候才去行懺悔禮;圣日就要到了,維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都要到崔亨諾夫去了,那時候非得趕到普爾扎斯尼契就找不到神甫。”
“那您不打算去么?”這侍從問。
“如果我恢復健康,那我一定去;不過,那全靠天主作主了。”
因此這捷克人安心了;他急忙去開箱子,拿出了那件繡金的白色“雅卡”,這件衣服是這位騎士每逢佳節盛典才穿的。他還拿來了一條美麗的粗氈毯蓋在床上;然后,在兩個土耳其人的幫助下,他扶起了茲皮希科,給他洗身,把他的長頭發梳理好,束上一條深紅色的帶子;最后他把他安置在紅色的坐墊上,對自己這項成績感到很滿意,就說:
“假如您大人有力氣跳舞的話,那您也就能舉行婚禮了!”
“舉行婚禮非得免除跳舞不可,”茲皮希科回答,一面笑著。
這時公爵夫人也在盤算如何給達奴莎打扮,因為對女人的天性來說,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無論如何她不能同意讓她心愛的養女穿著日常的衣服去結婚。仆人們也都只知道這姑娘必須穿著素靜的衣服去行懺悔禮,他們一下子就找來了一件白衣服,但是頭上的花冠就頗費事了。想到這事,夫人感到很憂愁,竟訴起苦來了:
“我可憐的孤兒,在這個荒野里,我到什么地方去給你找一個蕓香做的花冠呢?這里根本就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積雪下面一些綠色的苔蘚”
達奴莎頭發蓬松地站在那兒,也很悲傷,因為她想要一頂花冠;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指著掛在室內墻上的一些山鼠曲草做的花環,說道:
“我們只能用這些花來編一個花冠,因為我們找不到別的東西了,我即使戴上這樣一個花冠,茲皮希科也會要我。”
公爵夫人起初不同意,因為她怕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但在這座他們只是來打打獵的邸宅里,實在沒有花,也只得用這些山鼠曲草了。這時候維雄涅克神甫來了,他聽取了茲皮希科的懺悔,然后又聽了姑娘的懺悔,于是昏暗的夜色降臨了。仆人們依照公爵夫人的命令,吃過晚飯都去睡了。尤侖德派來的人有幾個睡在仆人房間里,其余的在馬廄里看管馬匹。不久,仆人室里的火給蓋上了灰燼,熄滅了;最后在這森林的房屋里一切都歸于寂靜,只有狗群不時地向著荒野那邊的狼群吠叫著。
但是在公爵夫人、維雄涅克神甫和茲皮希科的房間里,窗子上都燈光閃耀,紅光投射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他們都靜靜地等待著,聽著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對于即將來臨的莊嚴的時刻感到不平靜和不自然。過了午夜,公爵夫人挽了達奴莎的手,領她到茲皮希科的房間里去,維雄涅克神甫也在房里等她們。房間里爐火燒得正旺,茲皮希科在這明亮而搖晃不定的火光下看見了達奴莎;她因為幾夜未睡,臉色有些蒼白;她穿了一件筆挺的白色長衣,頭上戴著一頂山鼠曲草的花冠。由于感情的激動,她閉上了眼睛;她的一雙小手貼住衣裳垂放著,這神情很像教堂窗口上的畫像;她身上有一種圣靈的光彩;茲皮希科一看見她,就很驚訝,簡直認為自己不是跟凡人結婚,而是跟一位天使結婚。他就懷著這樣的感覺,看她交叉雙手跪著領受圣餐,看她低下頭去,闔上了眼。在這當兒,他甚至覺得仿佛她是死了的一樣,他心里很是恐懼。但是這種恐懼并沒有持續好久,因為他聽見了神甫在反復念著:“EcceAgnusDei,”他的思想就歸向天主了。房間里只聽見維雄涅克神甫的莊嚴的聲音:“Domine,nonsumdignus,”同這聲音一起發出來的有火爐里劈柴的爆裂聲和煙囪縫隙里執拗而悲傷的蟋蟀聲。外邊起風了,把雪封的森林吹得發出沙沙聲,但不久就停息了。
茲皮希科和達奴莎繼續沉默著;維雄涅克神甫拿了圣餐杯,把它拿到這邸宅的禮拜堂去。過了一會兒,德·勞許先生陪著他回來了,神甫看到在場的人臉上都露出驚奇的神色,他就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仿佛是要止住驚叫的聲音,然后說道:
“我全明白。在婚禮上有兩個見證人比較好些;我警告過這位騎士,他憑騎士的榮譽并且憑阿格斯格蘭納姆的圣物向我起了誓,一天有必要,就得一天保守秘密。”
于是德·勞許先生先向公爵夫人下跪,然后向達奴莎下跪;接著他站起來,默默地站在那里,紅色的火光在他的甲胄上閃耀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心醉神迷了,因為他也覺得仿佛那個身穿白衣、頭上束著山鼠曲草花冠的姑娘,就是哥特式大教堂的窗上天使的畫像。
神甫把她安置在茲皮希科的床邊,他把法衣圍在他們手上以后,就開始舉行照例應有的儀式了。在公爵夫人善良的臉上,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下來;但是她內心并沒有不安,因為她相信她讓這兩個可愛而純潔的孩子結合在一起,是做得對的。德·勞許先生又跪了下來,雙手按著劍柄,像一個看見神跡的騎士一樣。這一對年輕人重復著神甫的話:“我娶你……我嫁你,”煙囪里蟋蟀的鳴叫聲和火爐里的爆裂聲為這些甜蜜而寧靜的話語伴奏。儀式完成以后,達奴莎跪在公爵夫人足前,她給他們倆祝了福,最后把他們付托給上天神力的保護;她向茲皮希科說:
“高興吧,因為她是你的,你是她的了。”
于是茲皮希科把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伸向達奴莎,她也用她的兩條小胳膊圍住了茲皮希科的脖子;有好一陣工夫,只聽到他們兩人彼此一再說著:
“達奴斯卡,你是我的!”
“茲皮希古,你是我的!”
但是茲皮希科因為太激動,馬上就感到乏力了,于是他滑倒在枕頭上,沉重地喘起氣來。但是他并沒有昏過去,也沒有停止對達奴莎的微笑,她不斷地抹著他臉上的冷汗,他也不停地重復著:
“達奴斯卡,你是我的!”她聽了,每次都點一下她那長著金黃色頭發的頭,表示同意。
這個景象深深感動了德·勞許先生,他說,他從來沒有在別的國家看見過這樣一對恩愛和溫柔的人;因此他要莊嚴地宣誓,他隨時準備同任何企圖阻難他們的幸福的騎士、魔術師或者火龍進行徒步或者騎馬的戰斗。公爵夫人和維雄涅克神甫是他的誓言的證人。
但是夫人覺得結婚必須喜氣洋洋,因此她去拿了些葡萄酒來讓大家喝。夜晚的時間在消逝著。茲皮希科克服了自己的疲勞后,就把達奴莎拉到身邊,說:
“既然主耶穌把你給了我,那就誰也不能從我這里奪走你了;但是我很難過,因為你要走了,我最親愛的心肝。”
“我一定會同‘達都斯’一起到崔亨諾夫來的,”達奴莎回答。
“但愿你不要生病--天主保佑你免受一切禍害--你必須到斯比荷夫去--我知道!嗨!我們必須感謝天主和我們仁慈的夫人,因為你已經是我的了--既然我們已經結了婚,人間沒有力量能夠破壞我們的婚事。”
因為這次婚禮是在夜里秘密舉行的,婚后又必須立刻就分離,因此不但茲皮希科感到悲傷,所有的人都感到悲傷。談話中斷了。爐火時時要熄滅,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黑暗中。維雄涅克神甫又把木柴扔在木炭上,每當潮濕的木柴發出哀鳴之聲(新砍的木柴常常是這樣的),他就說:
“懺悔的靈魂,你有什么要求呢?”
蟋蟀的鳴叫回答了他,愈燒愈旺的火焰從陰暗中把人們沒有睡意的面孔映現出來,照出德·勞許先生的甲胄,同時照亮著達奴莎的衣裳和她頭上的山鼠曲草。
外面的狗像它們通常嗅到狼群的氣息時一樣,又朝著森林的方向吠起來了。
隨著夜晚的消逝,沉默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最后,公爵夫人說:
“親愛的耶穌!如果在婚禮之后像這樣悶坐下去,我們還不如去睡吧,但因為按規矩是要守到天亮的,那么給我們彈一支曲子吧,我的小花兒,在你離開之前,用這小琵琶彈唱最后一次吧--為了我,也為了茲皮希科。”
“叫我彈什么呢?”她問。
“彈什么?”公爵夫人說。“就彈茲皮希科在蒂涅茨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唱的那支歌吧。”
“嗨!我記得--我永遠不會忘記。”茲皮希科說。“我在別的地方聽見那支歌的時候--我哭了。”
“那我一定唱!”達奴莎說。
她即刻彈起琵琶來;然后又昂起她的小小的頭,唱道: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我就要坐在
籬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兒,
柳芭飛來啦,可憐的孤兒!”
但是她的歌聲立即中斷了,嘴唇顫抖起來,淚珠從閉住的眼瞼下面流到臉上來。她竭力不讓淚水流出來,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終于大哭起來,完全像上次在克拉科夫的牢獄中唱這支歌給茲皮希科聽時的情形一樣。
“達奴斯卡!怎么啦,達奴斯卡?”茲皮希科問道。
“你為什么哭啦?在這樣的婚禮上!”公爵夫人喊道,“怎么啦?”
“我不知道,”達奴莎回答,一面啜泣著。“我非常傷心!我舍不下茲皮希科和您。”
大家都很悲傷;他們安慰她,并且向她解釋,她并不會長期留在斯比荷夫,他們相信,她會同尤侖德一起到崔亨諾夫來度圣日。茲皮希科又用一只手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吻她的眼睛上的淚水;但是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憂郁,晚上的時間就這樣消度過去了。
終于院子里突然發出一陣可怕的聲音,使大家都打了一陣寒戰。公爵夫人猛地從凳上站了起來,喊道:
“天主哪。井上的吊桿聲!他們在給馬飲水了!”
維雄涅克神甫就從那露出朦朧微光的玻璃窗戶上望出去,說道:
“黑夜過去,白天來了。AveMaria,gratiaplena--”
于是他離開了房間,但過了一忽兒,他又回來說道:
“天亮了,但人色將會是陰暗的。尤侖德的人正在給他們的馬匹飲水。可憐的姑娘,你必須準備了!”
公爵夫人和達奴莎都大哭起來,她們兩人阿茲皮希科一起一邊痛哭一邊悲嘆,這本是一般人離別時少不了的。這聲音既像號哭,又像歌唱,正如淚水是從眼中涌出來的,這聲音是從感情充溢的心靈里自然流露出來的。
嗨!哀哭也是枉然,
我們必須分離,我的心肝,
再見--嗨!
茲皮希科最后一次把達奴莎擁抱在胸口,久久地抱住她,直到他自己也透不過氣來,公爵夫人這才把達奴莎拉開,好讓她去換衣服。
這當兒天已大亮。
邸宅里大家都起來在四處活動了。那捷克人來到茲皮希科房里,問候他的健康,探聽一下他有什么吩咐。
“把床拉到窗前,”這騎士向他說。
這捷克人毫不費力地把床拖到窗前;但是當茲皮希科叫他打開窗子的時候,他吃了一驚。可是他服從了,只不過把他自己的皮外衣蓋在他主人身上,因為外面很冷,天陰暗,在下雪。
茲皮希科開始向窗外張望;在院于里,透過大片大片的雪花,可以看見幾輛雪橇,尤侖德的人正騎著冒出汗氣的馬匹,站在火堆周圍。他們都是全副武裝。森林完全被雪蓋沒了;四周的墻垣和大門幾乎都看不出了。
達奴莎全身緊裹著皮衣,再一次沖進了茲皮希科的房間;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向他告別:
“我雖然走了,可我還是你的。”
他吻了她的雙手。臉和眼睛,說:
“愿天主保護你!愿天主引導你!你是我的,到死都是我的!”
當人們再把他們分開的時候,他盡可能抬起身來,把頭靠在窗戶上,望著外面;可是透過雪花,好像透過了面紗望出去一樣,他看見達奴莎坐在雪橇里,公爵夫人抱了她好久,宮女們都在吻她,維雄涅克神甫畫著十字,祝她一路平安。離別之前,她再一次轉過身來向著他,伸出雙臂喊道:
“茲皮希古,天主保佑你!”
“愿天主允許我在崔亨諾夫見到你!”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仿佛要掩住一切的聲音,蓋沒一切;因此最后這兩句話只是含含糊糊地傳到他們耳中的,他們都覺得,他們彼此已經是在遙遠的地方打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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